界面新聞記者 | 趙孟 實習記者 楊景童
界面新聞編輯 | 翟瑞民
近年來,東南亞一些國家和地區逐漸成為新的網絡詐騙“大本營”,當地犯罪組織往往利用招工、旅游等名義將國內受害者引誘過去,進而控制其人身自由,脅迫其參與違法犯罪。
這使得很多缺少鑒別能力或抱有僥幸致富心理的人陷入羅網。在云南西雙版納、騰沖等地的國境線內,經常聚集著大量等待親人歸來的民眾。
如今,隨著中國政府和國外政府合作執法,加大打擊力度,已陸續有多人從緬北等地回國,并通過媒體講述被騙到國外的經歷,以提醒人們謹防上當受騙。
22歲的小林(化名)就是其中一員。他的姐姐告訴界面新聞,弟弟于2023年5月被騙到緬北,她和家人通過各種渠道搭救弟弟,最終以45萬元的代價,才將弟弟“贖回”。
小林向界面新聞講述了自己被騙到緬北一個月的恐怖經歷,讓人得以窺見這條非法產業鏈的黑暗一環。他事后復盤認為,能夠活著回來,雖然離不開自己的機智和家人的得力營救,但更多是一種“幸運”。要避免被騙,個人所能做的是提高分辨能力,并對“天上掉餡兒餅”的所謂好事保持警惕。
以下是小林的講述,部分文字和語序經過了調整:
被持刀脅迫爬出國境
我從5月22日被騙到緬北,到6月下旬回到中國,在那邊待了接近一個月。在緬北的時間不是很久,但足夠讓我一輩子刻骨銘心。
今年我已經22歲了。讀書對于我來說并不是一件有吸引力的事情,所以大一就選擇了輟學。最初,我在網絡上看到一個關于高薪工作的招聘視頻,大概是外貿方面,說是一個月能掙好幾萬元。那個視頻的博主告訴我,可以來西雙版納看一看這份工作,“看你適不適合這個工作,不行你走就是了。”電話那頭跟我溝通的是個男的。我想,反正去看兩天,大不了工作不合適就回來。現在想來,存在僥幸心理還是太天真了。
他們幫我買好了從廣州到西雙版納的高鐵車票,中間還轉了幾次車。其實在過去的路上,我還是有點懷疑的。但是又想,反正我也沒有去過云南,這次如果不行,就當作旅游吧。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國外電信詐騙的情況,也沒怎么關注過電信詐騙方面的信息,所以根本不知道緬北詐騙活動猖獗。其實,年輕人提高分辨能力還是很有必要的。
下了高鐵,我來到西雙版納一家商場外面,也就是他們約定接我上車的地點。這時已經是晚上九、十點鐘。對方給我打電話,告訴我在路邊等著,已經有人來接我了。一輛黑色的轎車行駛了過來,停在馬路邊上,我發現它沒有牌照。這時電話響起,接通后對方告訴我,就是那輛沒有牌照的車。
我上車后發現這輛車里面加上我一共四個人,一個瘦子司機,一個比較強壯的男人坐在副駕駛,兩個人都帶著刀。還有一個男人只是乖乖坐著。在路上,我鼓起勇氣問他們,“這是去做什么?”但是他們并沒有跟我說話,什么都沒有說。我不敢再問下去,車就這樣一直疾馳著。
大概開了幾個小時,我和旁邊這個男人被拉到一座山腳下,帶刀的兩個人叫我們跟著走山上的小路。兩個人打著手電筒,走在我們兩人一前一后,就這樣翻過了這座山。月光下,我看見了鐵絲網,可能這就是國境線吧。鐵絲網下有一個象排水用的水泥管道,剛好能容下一個人。他們先趴著鉆過去了一個,然后讓我們兩個都爬了過去,最后另一個帶著刀的人也過來了。接著他們依舊一前一后夾著我們倆往前走。
兩個騎著摩托車的人正在等著接我們,都穿著綠色類似于軍裝的衣服。帶刀兩個人和那兩個開摩托車的人用普通話交流起來。那兩個人普通話說得不是很好,聽起來不像中國人。帶刀的兩人將沒收我們的東西轉交給他們后,換回一小疊紅色人民幣,我親眼看見他們站在那數錢:“九百、一千”。我和另一個人隨后都被逼著坐上了摩托車,一人一輛車。
從山上下去的路上空無一人,附近也看不到村莊。剛走不久,坐在摩托車后面的我鼓起勇氣提出不想去了,要求下車。騎摩托車的人停下車,問我說什么。我直接下車說:“我不想去,讓我走回去。”然后轉身就走。走了一小段路,他喊道:“你今天必須跟我走,不走你試一試!”我回頭發現,他正拿著一把手槍遠遠地指著我的頭。我什么話都不敢說,坐回了摩托車上。
摩托車在一條寬闊的泥巴山路上行駛,下去之后就到了一個村鎮,他們把我倆帶到一個小旅館,讓我們休息。旅館屋子里和我一起休息——也可以說是同樣被騙的,有六七個人。期間有一個帶我們吃飯的人還帶著槍,睡覺的時候就把槍放在柜子上。我沒有見過槍,當時不知道里面有沒有子彈,也不知道槍應該怎么用。反正并沒有人去搶槍或者偷槍。休息了幾個小時,已經到了中午,又有其他人來接我們了。這次又是被轉賣,我不清楚具體的金額,但是我看到雙方交錢。兩次都是支付的現金。

我們都被拉上車,在中途又轉了好幾次,大概到了第三天下午,才最終到達緬北。后面的中轉就只是交接了,我并沒有看到他們拿錢交易。我們被收走的物品包括手機等,也隨著我們一起交接。
當時在半路中轉的時候,看守我們的人出去打電話了,我就跟旁邊的兩個人說:“我們可能是被賣了,找機會能跑就跑吧!”后來繼續上路,那兩個聽我講話的人上了不同的車,彼此就分開了。我發現交接的時候也沒有機會逃跑,過去看看情況再想辦法跑吧,我心里只能這么想。
逃跑者被打斷腿
終點站是一個小院子,兩個拿著AK步槍的人守在院子門口。當我進到院子里的時候,發現拿著AK步槍的“士兵”還有大概20個。和我一樣被騙到那里的一共有三四十個人,都是男性,基本都在二三十歲左右,也有看起來十七八歲的人。他們把手機還給了我們,讓我們現在就自己想辦法騙親戚朋友過去。拿到手機后,我發現電話卡已經被取走了,攝像頭都被標簽粘住了,而且連上了當地的WIFI。“士兵”們就在那里守著,用中國話警告我們:“別想著刪什么聊天記錄,我們可以恢復的,到時候發現了會很慘!”
大家拿到自己的手機開始“工作”時,并沒有“士兵”一直站在旁邊盯著。也就是在這時,我意識到自己手機曾經登錄過女朋友的QQ賬號。于是,我偷偷登錄女朋友的QQ,給她好友列表里的小號發了消息稱“我被賣到緬北。”我試圖打開QQ的地圖,把位置發過去。但后來才知道,我女朋友在國內根本看不到具體地址,點開是一片空白,根本定位不了。當時情況很緊急,來不及等她回消息,我不得不迅速地退出登錄,刪掉了手機里女朋友賬號的登錄信息。我只能期望著她能看到信息后趕緊聯系我的姐姐和家人們,或許還有解救的機會。
剛到的時候,那些人叫我們自己借錢,借了錢才有飯吃,才有水喝,于是我就找堂哥借到了幾百元錢,能吃上飯了,但我感覺那些飯就像狗食,特別難吃。
那天下午應該過了兩個小時,我還在拿著手機假裝騙人。可能看我裝得比較好,突然有人過來問我:“會不會打字?”我說會,他們就叫我走,緊接著我被帶到另一個詐騙公司去了。這時我想著換一個地方會不會逃跑的機會多一些,畢竟這里的看守太多了。
這里算是一家真正的詐騙公司,“辦公”在一個酒店。酒店五樓及以上就是公司的所在地,門口有拿著AK步槍的人守衛。五樓以下似乎是正常運營的酒店,但我們也下不去樓。我的身份證、充電線、手表等等都被搜出來拿走了。手機被集中放在一個柜子里,因為我們是新人,所以擁有手機給家里人“報平安”的“福利”,大概一個月可以打一兩次電話。手機柜子旁邊是有人看著的,平常也是鎖著的,但是一般有十幾二十個人一起去拿手機打電話。有一次,我打完電話后,趁看守不注意,假裝把手機放回去后,順手揣進了兜里面。有一個被騙者碰巧看見了我拿回手機,但他一直沒說出去。
手機在我身上藏了一周左右,這期間我一直跟姐姐保持著聯系,也在慢慢觀察周圍的環境,來確定這里的位置。平常我就把手機放在宿舍的床下面。等他們睡著了我就跟姐姐聯系。我一開始在那里的時候他們不會檢查宿舍,直到后面我偷手機東窗事發,才開始檢查。
這里有幾百號人,我們大概早上8點多就開始“上班”,一直到晚上11點才能“下班”,中間有一個小時休息時間,但不存在什么周末假期。吃飯是他們直接給我們送到“上班”的地點,都是盒飯。早上沒有飯,湊上夜宵一共能吃三頓。
六樓就是我們的辦公地點,五樓有臺球、健身房什么的,我們也可以用。但是基本都是晚上11點“下班”后才能用,大概可以玩一個小時。八樓是我們的宿舍,一間宿舍里面住了8個人,是上下鋪。我不敢亂跑,其他樓層我都沒有去過。窗戶、陽臺都被鋼條封死,我們也不能去樓下。如果平常工作犯困的話,就會被電棍擊打。我經常看到被騙者挨打,電一下身體就發抖,但我自己沒有被電過,聽說是有些痛,然后還有些麻酥麻酥的。當然,“上班”的時候也不能談論其他事情。
詐騙公司明確告訴我們,不要想著怎么拿錢來贖人,沒有這個說法。于是我也不敢去問能不能花錢回家。我沒有好的辦法逃走,覺得逃跑幾率太小了。如果沒逃掉的話,或許我一輩子都會待在這里。
我們的支付寶、微信、銀行卡、還有其他可以借款的平臺,里面的錢都被他們轉走、套走了。以我的名義大概借走了幾千塊錢。跟我一起被騙的那個朋友,就被套取了2萬多元。
在這里,詐騙公司主要就是教我們怎么去騙人,學習那些話術。他們會給我們一些微信群,進去之后就加微信好友。然后我們就開始去騙那些人點開鏈接,這個鏈接也是詐騙公司提供的。騙人用的微信賬號,都是他們自己“養”的,然后分給我們。每個號都有一個人設,看朋友圈都是高富帥那種。我分配到了其中兩個賬號。干詐騙也需要學習,我們被要求看學習資料。那些學習資料很厚一疊,要求大概20天必須把資料全部看完,然后記下來。
那天深夜,一起“工作”的幾個人突然逃跑,他們事先并沒有通知我,也沒有帶上我。他們按住五樓的守衛,搶了他的槍,一直跑到一樓,發現有五六個人拿著槍守在那,于是回到了二樓,從窗戶跳了下去。一直到被抓,他們都沒有開槍。當時那邊還在打仗,緬甸老街過了晚上11點就要宵禁,這也可能是沒敢開槍的原因。可惜的是,逃跑的十幾個人最終只有一個跑掉,其他人都被抓了回來。
然后,可能是為了自保,那個看見我偷手機的人就把我的事情供出來了,舉報我跟家里人聯系等等。
我突然被叫了過去,發現院子里的十幾個人都被打得躺在地上,其中有兩個人正躺在地上輸液,地上還有一些血。我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還親眼看見了他們被打,害怕自己也會被打,腿一直在發抖。于是,不得不交出手機。詐騙公司的人檢查了一會我的手機,沒查出來什么東西。因為我發送消息后就全部刪除了。可能因為還要處理十幾個人逃跑的事,那天我并沒有被打。也就是從這次經歷開始,我對周圍人產生了提防心理。在那種環境下,很難再對其他人產生信任,或許在那里的很多人,根本就信任不了。
第二天,有兩個人想上廁所,自己被打得動不了,就讓我抬他們去。這時我才發現,這兩個逃跑主謀的腿都被打斷了。其他逃跑的人,身上都是棍子留下的血印。我就想,先保證自身的安全,少被打,少受折磨,活下來才有可能回家。
45萬元贖身終于回國
我偷到手機的那段時間,一直讓家里人報警,他們也報警了。
后來,我在第一家詐騙公司待了大概十幾天后,他們就把我賣到了第二家公司去,第二家公司不遠,坐車大概十來分鐘就到。第二家公司也是個小院子,門口有兩個拿AK步槍的人守衛。院子里是用藍色鐵皮蓋起來的建筑,有一點像活動板房。一共有三層,外面用很高的墻圍了起來,人應該很難翻得出去。一樓和二樓是宿舍,三樓就是“上班”的地方。
這個公司大概只有40多個人,新來的加上我有8個人。管理方式跟上家公司類似,手機是鎖在辦公桌的柜子里面,我沒有辦法把手機偷出來。這個公司里的人也是給了我們一大疊詐騙學習資料。“上班”時我們有專用的手機。
我一直在想辦法逃走,沒有時間怎么辦呢?我有網易云音樂賬號,里面加了女朋友為好友,我說要聽歌就下載了這個軟件,通過聊天功能和姐姐繼續保持聯系,知道了他們正在想辦法救我。一般發了消息,沒什么事我就會馬上刪掉軟件,然后下次再下載。
“下班”后,我跟“同事”們交流,才知道其實也有不少人死在這里,就埋在公司旁邊。有的人已經待在這里三四年了。在被騙過來的人群中,還有一個女的是武漢人。我們宿舍住著8個人,都是被騙過來的,我也不清楚他們的真實姓名,都是用代號稱呼。
端午節那天,我被允許給家人打電話,于是我給我姐姐打了電話。旁邊有人看著,我也只是報了平安。不久,我姐姐委托的人就找過來了,詐騙公司得知我將被贖回去后,可能覺得有點意外,當天晚上我就被拉出去打了一頓。他們指著我說,家里人能找到這里,是不是我用手機給家里人發的消息。我回答說沒有。“這個人不是你,是誰?”對方拿出照片給我看。我被打的時候,同宿舍的人就在旁邊看著。我估計那個打我的人是想殺雞儆猴。
我不敢還手,對方拿棍子對著我的腿、背、屁股狂抽,還打到了我的鼻梁骨。我捂住自己的鼻子,血已經流出來,止不住,地上一大灘。前后打了幾分鐘,可能是我出血有點多,腦袋有點暈,對方看著情況不太對,才停手。然后隨便找了個醫生給我看了一下,開了一點藥。我回到國內之后,去醫院檢查才發現是鼻梁骨斷了。
打我的這個人代號叫“阿龍”,臉上靠近右眼有一個疤,我現在都記得他的樣子。“阿龍”應該是代號。在公司的人都有自己的代號,平常沒有人用真名。被騙過去后,要自己隨便取個代號,比如我在第一個公司就叫君顧——這也是我的微信名,到了第二個公司又換了名字。
被打之后,詐騙公司知道家里要拿“贖金”來救我,就不怎么管我了。兩三天后的一個上午,我正和其他人一起在“上班”,突然守衛告訴我,家里人來接了,讓我把自己的東西都拿上。他們打開放手機的柜子,我找到自己的手機,拿上其他東西就走了。
我是從二樓下來,坐上他們的車。車在大馬路上開了有一個小時,一路上我都沒有說話。到達國門后,他們就讓我下車了。姐姐和爸爸已經等在那里了。
回國后,我先去公安局做筆錄。然后姐夫開車一天一夜,直接將我們送到家。我永遠都記得當時的心情,終于能夠回家了!慶幸自己能夠回來!
剛回到家的時候,有很多細節我都記不太清楚,后面慢慢才恢復了過來。回來我才發現,手機里那些緬北詐騙人員的聯系方式、聊天記錄等等都被刪完了。我打開抖音賬號,發現自己的賬號有三條騙人的招聘信息,馬上就把它們刪了。

跟我比較熟悉、信得過的一個安徽人,在我回去后的那天晚上,也被救了出來。還有另一個廣西男孩,我回來后聯系他的家人,后來也被救了回來。他們兩個人一個17歲,一個21歲。回來之后我們也一直保持著聯系。
我是在回來之后才知道家里為了救我花了很多錢,贖金是28萬元,但交錢后對方只負責放人,把我送到“公司”門口。此外,輾轉找關系、護送回國等,都需要額外花錢。全部算下來一共花費45萬元,有一部分是家里借的錢。
我現在還年輕,既然人能回來,花出去的這些錢我也會慢慢掙回來。今年我要繼續考自己沒考完的駕駛證,鼻梁骨斷了也需要養傷。雖然我才去了一個月,但感覺真像“九死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