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丨Boris Eldagsen
采訪、文丨蔡星卓
4月13日，索尼世界攝影獎于倫敦舉行頒獎禮。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位得獎者突然走上臺，聲稱其作品其實是用AI工具生成的，他拒絕接受這個獎項。這位來自德國的藝術家名叫Boris Eldagsen。他說：“感謝大家選出我的照片，成就這歷史性的時刻，因為這是第一張在著名的國際攝影比賽中獲勝的由人工智能（AI）生成的圖像。你們中有多少人知道或懷疑它是AI生成的？......AI影像和照片不該在這樣的比賽里競爭，它們是不同的存在。AI并非攝影，因此我不會接受這個獎項。”
隨著AI話題在世界各國的升溫，Boris受到了許多媒體的關注。忙碌的時候，他一天會接到幾十個媒體的采訪邀約。近日，正午與Boris進行了一次深度對話。我們想了解，他是出于怎樣的心態，要參加這項國際知名攝影大賽？他使用了什么樣的AI工具和提示詞，才完成了這個獲獎作品？AIGC技術的出現，和其他數碼工具有哪些不同？AI攝影會給新聞紀實，甚至人類的真假觀念帶來哪些沖擊和啟發呢？
Boris把AI生成的圖像稱為Promptography，由Prompt和graphy合成，即由提示詞生成的圖像。中文很難翻譯，我們暫且譯成 “提示詞印畫”。在他看來，傳統攝影是“用光書寫”，而“提示詞印畫”是用提示詞（prompts）書寫（graphy）。Boris認為，除了紀實攝影，攝影的大部分都可以被AI取代或利用AI變得更加豐富。不論技術怎樣變遷，他的藝術興趣是不變的。當使用AI工具有一段時間后，他逐漸意識到這些工具的潛力，并開始探索一些以往不可能做的事情。
以下為文字訪談，文后附有Boris用照相機和用AI工具創作的不同作品。
和AI生成器一起創作的內心之旅
正午：在你和索尼攝影獎主辦方發生爭執之后，其他人，比如攝影師等的反應是什么？會有人認為你是個“騙子”么？
Boris：那件事發生之后，我收到的私信里98%都是積極的，很多攝影師特意感謝我明確表示了AI生成的圖像并不是攝影的這個觀點。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想的，我沒時間專門上網去了解。在我的網站上，我已經將事情的前因后果表述得很清楚。
正午：你獲得索尼攝影獎的作品主題是“虛假記憶”（PSEUDOMNESIA），這個作品是“通過語言想象出來的”，被反復編輯了20到40次。這一創作過程和傳統攝影有哪些不同？
Boris：我開始創作“虛假記憶”這組照片是在去年的八九月份，那時我能找到的最好用的軟件就是DALL·E2了（注：DALL·E2是OpenAI文本生成圖像系統）。這個作品和傳統攝影的最大區別可能是，通過（傳統的）攝影，我會與世界產生互動。無論如何，我是離開了自己的房子，我在那里，并且是作為一個可以被真實看見的攝影師。而作為一個AI圖像的創作者，我不需要世界或光，我可以呆在室內，只需要互聯網和AI圖像生成器就可以了。所以，我和AI圖像生成器一起產生的是一次內心之旅，這雖然不是大多數攝影師想要追求的，但作為一個藝術家，這是我所尋找的東西。
正午：在創作過程中，你使用了哪些技術？
Boris：我有自己的一套處理文本提示詞的方法，為了生成不同的圖像，我有12個可以放入文本提示詞中的元素。當然，我花了很多時間在這些文本提示詞上，不過，一幅圖像被生成出來并不意味著就完工了，它還需要用inpainting和outpainting進行微調。
正午：在創作的過程中，你在什么時候知道自己的創作完工了？
Boris：對我來說，一幅AI生成的圖片，和任何圖像的創作是一樣的。當我不能讓它變得更好時，它就完成了。它需要在多個層面上符合我的“標準”：從審美上來講，它是具有沖擊力的；從“內在之旅”的層面上來講，它需要可以觸發人們的情感、記憶、想法，并保持某種多維度的神秘感。
除了紀實攝影，大部分攝影都可以被取代
正午：你用一張AI生成的圖像參賽，卻被采納了，這似乎是對評委與獎項“審美能力”的一種質疑。是不是現在人們已經無法靠肉眼區分AI圖像與人的攝影。這種區分還重要嗎？
Boris：有一個可憐的評委，開始接受了一家媒體的采訪，隨后他又拒絕了。我認為人們不該責怪他，因為大多數的攝影策展人可能會犯同樣的錯誤，也就是當時無法判斷哪些照片是AI生成的。我認為，到今年年底，人們將很難區分AI圖像和實際拍攝的照片。這種區分在新聞攝影領域是很重要的。對新聞業來說，我們需要消耗時間、金錢和精力做事實核查，但這種能區分AI照片和攝影的系統目前還不存在。
正午：有一張五角大樓附近爆炸的圖片，最近在社交媒體上傳播。后來人們發現這張圖是AI生成的。你怎么看待AI時代里圖像的真實性？
Boris：我確實擔心AI生成圖像的這種潛力，因為很容易就能生成成千上萬的、社交媒體喜歡的圖片。我們如何區分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呢？這些圖像不僅僅可以改變我們對現在的看法，甚至還可以改變我們對過去的看法。我確實擔心新聞媒介被削弱。
正午：AI生成圖像已經與傳統攝影的“瞬間”或“時間”無關了。你曾說AI生成的圖像并不是攝影，兩者的本質區別是什么？
Boris：拍攝一張真實的照片，我需要物體反射的光線，也就是真實世界里的東西。大多數情況下，我還需要一只鏡頭，這樣光線才可以落到膠片上。而AI生成圖像則不需要這些，只需要互聯網和操作界面，僅此而已。我用我的知識和經驗，純粹為我的想象工作。我可以創作出攝影師不可能創造出的畫面。
而且，兩者的過程是不同的。用提示詞工具，除了照片，我也可以創造出更像繪畫的圖像，或是打造成三維物體，還可以創作音樂。這是一種全新的工作方式。總之，從結果出發來看待這件事是毫無意義的，你必須從過程出發。
正午：AI創作圖像不需要攝影師，也不需要相機。那么，你認為創作一幅AI圖片的核心是什么？
Boris：我想，這個核心就是我自己，我必須要對自己有意識，必須認識到自己的知識和經驗。比方說，我已經確定了12個提示詞元素，其中有9個是只有在我擁有這方面經驗的前提下才能妥當使用的。或者說，只有當我知道怎么使用一種媒介的時候，我才會想去創作。就像關于相機，我需要提前知道鏡頭、快門速度、膠片、燈光、角度等等。作為一名藝術家，我創作一幅照片的核心在于，要意識到我在尋找什么，并能將其與我過去的知識和經驗聯系起來。
正午：你有哪些使用提示詞的技巧嗎？
Boris：我的建議是，去探索文本提示詞的豐富性，同時也要瘋狂地去嘗試語言，這方面沒有什么可以遵循的現成指南。
你需要先定義媒介，比如這是拍立得還是數碼。相機的視角是向下還是向上，或者前景和背景發生了什么，用什么顏色，燈光如何，有沒有可供參考的風格……人們通常所說的“風格”，可能指某個特定的攝影師，或者某個藝術流派。定義圖像的類型非常重要，比如一張關于狗的照片，它作為紀實照片和作為廣告會很不同。還需要借助一些助推器達到目的，比如它應該有更高的分辨率，還是應該由游戲引擎渲染？
大部分人不具備這些知識，所以無法寫出這些提示詞元素，因此AI會接管這些部分，并且幫你做出決定。大多數人能做的，是給出主題，例如“我想要一張狗的照片”，還包括這只狗的情感特質，它看起來可愛，危險或無聊？在草地上、在陽光下，還是大城市中？每個人都可以回答這些問題。但是從媒介技術的視角來看，圖像的顏色、光線、構圖等等是可以運用專業知識的地方。
正午：在AI技術的背景下，你認為直接攝影的照片還有哪些價值？
Boris：我認為，除了紀實攝影（documentary），攝影的大部分都可以被AI取代或利用AI變得更加豐富。除了考慮攝影記者的生存，還有一些也要保留，比如產品攝影，你仍然需要一件實體襯衫來完成拍攝。不過，模型也可以生成。當你拍攝一瓶酒，你可以決定，這瓶酒是在美國加州、西班牙還是澳大利亞。而作為個人來講，我們總還是會拍攝我們所愛的人、貓、狗或是食物。一些人會想要讓他們的貓穿上宇航服，或是是漂浮在太空。如果你是一個婚禮攝影師，你可以只在工作室里拍攝新郎和新娘，不需要再去河邊、紀念碑等地方拍攝。你可以直接問這對新人：你們想置身哪里？中國、非洲，還是亞馬遜的雨林？或者，你想成為中世紀的騎士？你想要一個星球大戰的場景嗎？
總之，在有些地方，尤其是紀實方面，攝影仍是必要的。但其他任何東西都可以被取代。
創作的過去與未來
正午：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嘗試用AI工具創作的？
Boris：2022年7月份我第一次在創作中使用AI，是一個非常好用的系統，叫DALL·E2。我想辦法弄到了使用權限，成為第一批嘗試用這種新方式工作的人。
正午：你的創作方向偏抽象和概念性，你近期用AI創作，和一直以來的創作理念有關嗎？
Boris：當然是的。作為一個藝術家，我并不只依賴于某一種特定的技術或工具，我感興趣的仍然是過去幾年一直保持不變的東西。不管是用攝影還是AI，我感興趣的是人類思想的運作。過去我將攝影作為工具，把鏡頭前的事物變成人類思想的符號。這很具挑戰性。現在，在AI的幫助下，我擺脫了束縛，可以純粹為自己的想象而工作。而我的藝術興趣是不變的。
正午：你接下來的創作方向是什么？重心會放在更多技術的嘗試還是其他方面？
Boris：我對AI生成圖像的探索越來越復雜了。大部分藝術家朋友剛開始接觸AI時，會覺得它很好玩或者很視覺化。只有過了一段時間后，你才會意識到它的潛力，才能真正深入其中做一些以往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我的下一個項目已經準備了兩年，叫做“Trauma Porn”（創傷色情片）。它講述的是關于我的家族史和我父親所經歷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我年邁的父親從不談論他參加二戰的事情，但他生命中最后在醫院的日子里是經歷了精神創傷的，他看到一些幻覺。我一直好奇，他究竟看到了什么。在這個作品中，我想通過圖片來講述戰爭摧毀了幾代人的事實。創作這個作品，我用到了在跳蚤市場和eBay上買的1940年代的照片，我可以用這些人的肖像創造出他們的“魂”，并把他們放置到新的場景之中。這個作品可能很快就會發表出來。
正午：你個人比較喜歡的攝影師和作品有哪些？
Boris：羅杰·拜倫（Roger Ballen）。20年前當我第一次看到他的作品，我就迅速墜入了愛河。我記得自己在他的展覽上呆了三個半小時，心里想的是：哇，原來你可以用攝影做這樣的事情。大概八年前，我在愛爾蘭的一個工作坊遇到了他，并和他相處地很愉快。四年前，我們又見面了，并且我成為了柏林一個工作坊的助理，他邀請我為他做數字化方面的顧問。對我來說，他現在就像一個叔叔和朋友。作為一名藝術家和一個攝影師，他是我的榜樣。
正午：如果蘇珊·桑塔格還在世，今天的你最想問她什么問題？
Boris：她認為攝影是一種紀念，給一個人拍照總是在提醒她，時間轉瞬即逝，那個人將會死去。現在我們可以生成從未存在過、也永遠不會死亡的人的圖像。我會好奇，她會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以下是Boris Eldagsen在AI創作之前的攝影作品：
以下作品選自Boris Eldagsen用AI創作的《虛假記憶》：
*文中所有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完——
題圖：Boris Eldagsen站在自己的作品旁。
Boris Eldagsen，德國人，一名研究潛意識的影像媒體藝術家。
作者蔡星卓，界面攝影記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