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新聲Pro 張一童
文｜王珊珊
編輯｜張一童
《辰光恰恰好》的聯合導演兼編劇、Papayep Studio的主理人成樺和正義是一對旅法十多年的動畫人夫婦。
從中國美術學院動畫系畢業后，成樺在法國EMCA動畫電影學院繼續深造，她作為獨立藝術家參與過數個法國動畫短片及品牌廣告動畫的制作，執導的實驗性動畫短片《自惡》曾在2021年入圍FIRST青年電影展等眾多海內外節展。
相比于一直活躍在獨立動畫圈的成樺，正義對工業制作鏈條有著更豐富的經驗。從北京電影學院漫畫專業和高布蘭圖像學院畢業后，正義先后參與了多個商業項目的制作，他曾經為國產游戲《風來之國》制作開場OP，還參與過動畫電影《許愿神龍》的前期美術。
事實上，《辰光恰恰好》是這對夫妻第一次共同執導，而這個故事同樣也聚焦在夫妻關系上。取材自2018年兩個家庭的一次環法旅行，《辰光恰恰好》的四位主角正是以成樺和正義的父母為原型創作的。
在這次旅途中拍攝了大量的視頻素材，成樺和正義最初想用家庭紀錄片的方式呈現故事，即用動畫的形式完全還原真實的生活場景。但他們很快發現，這樣的記錄方式很容易讓觀眾感覺故事毫無章法，與此同時，很多因為是家人所以才覺得有趣的細節太過于私人化，外人很難能充分感受和共情。
最無法改變的是篇幅的限制，他們最初想講的太多，既有父母和子女間的愛，也有夫妻間的關系，還有兩家人之間的互動，但作為一部僅有13分鐘的動畫短片，有限的篇幅無法承載那么多他們想表達的復雜關系。最終，成樺和正義決定聚焦在兩對夫妻各自的關系上，為此，他們甚至只保留了父母的形象，自己不在片子中正面出現。
在最終版本的故事里，老趙夫婦和老李夫婦同游法國，一路經歷各種事情，有因為飲食、生活習慣不同導致的沖突矛盾，也有花叢合影的浪漫愉快，讓人忍不住一直猜測這四個人的關系，直到最后，當長鏡頭下，賓客涌入婚禮會場，你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一對結伴前來參加兒女婚禮的親家。
參與《膠囊計劃》的12部作品里，《辰光恰恰好》有著獨具一格的松弛感。沒有宏大的概念設定，也不追求深刻的思想表達，亦或是激蕩的情感起伏，《辰光恰恰好》由無數真實又具體的細節徐徐鋪成開，最夸張的畫面可能只能算是老李為親戚代購時戴滿手表的兩只胳膊。
除了輕松寫實的劇本，清新柔和的手繪畫面是創造這種松弛感的另一個的重要因素。法國藝術家Pierre Zenzius擔任了本片的美術設計，對照著家長們的照片設計出了四位主角的形象。與此同時，盡管制作時間僅有1年，但成樺和正義還是選擇了手繪制作，作為二人聯合執導的第一部短片，他們希望能夠做自己最喜歡的風格。《辰光恰恰好》的場景和背景動畫幾乎全部采用手繪，結尾有段一鏡到底的分場戲，40秒的鏡頭中共有864幀關鍵幀動畫，需要完成236張純手繪場景。
將喜劇作為整部短片的基調，盡管兩對夫妻在旅途中有著各種各樣的摩擦，但當最后四個人一起為了兒女的婚禮各顯神通，老趙說出那句「以后我們就是一家人」的時候，一切又回歸了溫馨美好的底色。這也是成樺和正義的創作初衷之一，三年多沒能回國，當回望曾經那段旅行經歷時，他們突然發現，即使過程中有過一些不愉快，但總體也覺得是開心的。
在德國旅行期間，他們偶然遇到過一群在街頭唱歌賣藝的流浪者，即使是在街頭討生活，這個龐大的流浪家族也都沒有一點喪氣的樣子，非常樂觀開朗，伴隨著父親演奏吉他的音樂聲，一家人就那樣歡快地齊聲唱著歌。成樺當時在路邊站了20多分鐘，只為了拍下流浪者們演唱的全過程。她和正義太喜歡這段演唱，以至于經常會拿出來聽一聽。
這個鏡頭原本計劃放在全片的結尾處，但在最后一刻不得不刪去，這也是成樺心中最可惜的鏡頭之一。最終，以視頻里演唱的旋律為靈感，成樺和正義的一位音樂家朋友為《辰光恰恰好》制作了片尾曲，他們二人也參與了片尾曲的演唱。
「我們想要的就是那樣的感覺，生活中總有各種問題，但家人可以一起歡樂面對。」
以下是《新聲Pro》（微信公眾號ID：xinsheng-pro）和《辰光恰恰好》導演楊成樺、正義的部分對話整理：
新聲Pro：你們在微博提到最早是想做一部家庭紀錄片，現實中的靈感來源是什么？
成樺、正義：2018年我們辦婚禮的時候，爸媽們從6月初到8月底來法國旅游。兩對親家從來沒有一起出來玩過，生活習慣完全不一樣。正義爸媽喜歡到處跑、到處玩，成樺爸媽比較喜歡待在家里，比較傳統，有很多觀念不同的地方。
疫情之后有三年時間沒辦法回國，我們工作也特別忙，跟父母的聯系也少了，經常會想起來出去玩的那段時間，即便有一些吵架不開心，總體也覺得很開心。
新聲Pro：短片里的兒女只在結尾婚禮上出現一個剪影，故事圍繞著四位父母的旅行，矛盾焦點是兩對夫妻之間的反差和矛盾，這個主題落點是如何找到的？
正義：我們一開始想講的東西太多了，想講父母和子女的愛，也想講兩家人之間的關系。中間和朋友討論，發現13分鐘的時長沒法講清楚所有事情，決定就選擇一個角度，還是回到兩對夫妻之間的關系。吵架戲份都是兩對夫妻的內部矛盾，而不是說這兩家人之間的矛盾。
成樺：要講清楚四個人的性格特征就挺難了，如果再加上兒女兩個人的話，就會越來越復雜。所以我們就做了一個很大膽的決定，就是把我們倆的角色去掉。從劇作的角度重新去分析，最后是以婚禮結尾，兩對夫妻給一對新夫妻祝福，契合夫妻關系的主題。
新聲Pro：膠囊計劃的主題是「極致情緒」，怎么把家庭喜劇與這個主題聯系起來？
成樺：我之前做的《自惡》已經是很極端的情緒，所以接到項目之后沒想過再重復。我們的切入點不是極端，而是情緒這兩個字，家庭故事有開心、難過、感動的情緒。
正義：我們現實中的旅行里面其實有一些極端情緒的吵架，我和我媽都是暴脾氣，就像兩團火燒起來，吵起來天翻地覆。但是最后主角定在只有四位家長，劇本里就把這些都去掉了。
新聲Pro：從父母原型到虛構角色，你們在人物塑造上有遇到什么困難？
正義：我覺得最難的有兩個點。一個是怎么讓四個人物做到既像我們的爸媽，又能讓觀眾有共鳴，有特色又有共性，這個平衡就特別難。還有就是怎么能做出來喜劇效果。
成樺：我們做了一些性格取舍，因為一個人的性格有非常多面。比如說強調王媽喜歡買房，喜歡欣賞歐洲的精致的工藝品。其實正義媽媽在家里也是駕駛擔當，也做飯。我們會考慮到四個角色的平衡性，削弱掉一些特點。
新聲Pro：喜劇創作上做了哪些學習？如何把陳佩斯的人物理論運用到具體創作？
成樺、正義：我們沒有很多喜劇創作的經驗，也不喜歡過度煽情或者過度搞笑的風格，還是比較喜歡自然一些的風格，就要摸索怎么去做。其實我們也看了很多喜劇片，比如說《湯姆和杰瑞》《憨豆先生》的動作很夸張，法國喜劇電影《晚餐游戲》的喜劇結構特別嚴謹，我們都沒法直接學習。
陳佩斯的喜劇理論是可以像公式一樣去研究，直接幫助塑造人物。他說到喜劇里面，創造笑聲常常伴隨一定程度的對角色的傷害。人物有殘缺，所以痛苦，人物對象犯了錯誤，觀眾就樂，把利益排除，那就是喜劇。「把缺陷擴大，將喜劇當作一種人生觀去表現。」
原來刻畫人物要把姿態放低，需要一定程度的丑化，觀眾才能產生共鳴。如果是一個完美的人，就沒法產生喜劇效果。現實中，父母們都是優點大于缺點，比如正義媽媽其實是非常優秀的一位母親，但是在片子里面，我們會強化負面缺點，這樣才能讓觀眾更容易代入進故事里面。
新聲Pro：有沒有一些鏡頭的舍棄是你們覺得比較可惜的？
正義：我有一個特別喜歡的點是我爸媽的走路節奏是完全一樣的，我拍過視頻，他倆走起來，四只腳是完全同步的，是一種夫妻常年一起生活無意識的同步，節奏特別有意思。我們特別想把這個鏡頭放進去，但實在是太細節了，沒有地方可以安排。
成樺：其實還有挺多的。比如，在巴黎的時候，因為他們吃不慣法餐，我們就一直找中餐廳，到了中餐廳就會想點很多，總覺得不夠吃，但又為了節省，每樣東西都必須吃完，最后就是兩個人都翻著白眼，互相推著，硬撐著把最后一塊茄子吃完。
新聲Pro：只有一年工作周期，為何選擇手繪風格？如何搭建起整個團隊？
正義：雖然時間緊，但這是我們的第一部原創故事短片，還是希望能夠做我們最喜歡的風格，手繪有溫度。手繪是很花時間的，理論上一年時間只能做三分鐘的畫面。時間安排上，我們知道沒有很多時間寫劇本，一個月的寫作時間非常高強度，每星期都在發生巨變，推翻好幾個版本，下星期再重新寫。
成樺：我們對質量要求比較高，都是自己手工做前中后期，也沒有外包公司。法國提前三四個月就要開始找動畫師、場景師，但是因為我們這個項目時間非常緊張，提前不到一個月聯系，真的是通過緣分去組建整個團隊。其實也有些關系不錯、能力很強的動畫藝術家，想合作，但就是沒有時間。
新聲Pro：如何確定由繪本作者、動畫人Pierre Zenzius來負責美術設定？
正義：Pierre的審美跟我們很一致，也很聊得來。他平常比較安靜，但又有自己的幽默感，能發現一些很可愛的閃光點，跟我們的想法非常契合。
成樺：他把他自己的鄰居、室友、爸媽都放在路人角色里面，各個角落都有熟悉的人，還有法國動畫圈很知名的一個老師，他禿得特別有特征，看到腦袋抬起來就會立刻懂這個梗，很有意思。
新聲Pro：人物的美術設計是如何確定的？
成樺：我們給了Pierre一些父母照片作為參考，他重新去塑造演繹出來，更多要考慮到呈現出他們的性格特征。
一家子一般會有主內主外，被照顧的曲線感就會多些，做決斷的就會方正一些。比如老李的下盤很寬，總體很壯實，小包上還要帶個鎖，這些小細節可以體現他傳統務實的性格。吳媽整體渾圓敦厚，速度快不起來。王媽臉型、帽子和墨鏡都偏方正，契合她性格的果斷耿直。老趙臉圓，背部略微彎曲，身體的曲線更體現隨和緩慢的特征。
新聲Pro：你們作為聯合導演，兩個人內部如何分工？
成樺、正義：前期劇本是一起寫，我寫一段，你寫一段，邊吵邊寫。分鏡部分，正義負責畫線稿，成樺來做動態分鏡，然后再一起調整。中期有相對明確一點的分工，正義負責美術場景，成樺更多去盯動畫表演。動畫師本身的能力已經很強，基本上的型準沒有太大問題，主要是人物表演需要拿捏一下，比如說老趙的眨眼睛、王媽的體態跟手勢這些細節。
正義和成樺都是完美主義，但成樺還要更追求極致，經常是負責挑毛病的角色。后期調色是正義先來，成樺再來檢查，提出來覺得哪里顏色不行，再接著改。最后片子要導出來幾十個版本，總會有幾個小問題。
新聲Pro：法國動畫圈的工作氛圍是怎樣的？
成樺：我一直參與的都是法國的動畫工作，包括麥當勞、蘭蔻、龍舌蘭、紀梵希的商業廣告項目都有很強的藝術性，每一支都有不同的風格，整體氛圍對于美術有很高的追求。
新聲Pro：參加膠囊計劃有什么不一樣的感受？自由度有多大？
正義：國內可以有這么一個機會，能夠讓十幾個工作室做原創項目，我覺得還挺好。自由度是比較大的，我們基本上沒有修改過程。
成樺：真的蠻有效率，一年能做出一個項目來挺有成就感的。要是換到歐洲這邊的話，寫劇本可能就要寫上一年，申請贊助都需要很長的等待期。
新聲Pro：一些評論提到「動畫的配音比較生疏」，還有人不太接受「慢慢悠悠的節奏」。你們會擔心藝術化的風格不被B站的年輕觀眾接受嗎？
成樺、正義：有些人提到配音的問題，但是我們覺得配音還挺真實的，跟家人的說話方式很像。觀眾可能是習慣了國內動畫和影視劇的配音方式，有一些是過度表演，聽上去太假了。
其實我們還是比較清楚，我們的整體敘事和風格都不算特別主流，肯定不是那種二次元的、日式的造型，但不會因此就改變方向。我們的出發點肯定是做自己喜歡的東西，能夠有觀眾說很喜歡，很多藏在里面的小細節都能被看出來，已經覺得挺開心。
新聲Pro：為了做膠囊計劃成立了Papayep Studio，今后的計劃是？
正義：我們開設這個工作室，也是考慮到必須以一個公司的形式去接這個項目。現在我們也在思考如何能夠可持續地運轉起來，接下來可能會以工作室的名義再去做一些項目。大家還是自由分散的，根據不同的時間檔期、風格興趣來進行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