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聲Pro 張一童 陸娜
盧靜手機里保留著一張主創們在東北采風時的合照,背景是一片夕陽下的玉米地。她沒預想到的是,拍下照片后不久,辛爽提議在云南復刻出這個畫面。
這是為項目《漫長的季節》做準備,團隊要講一個差異化的東北犯罪故事。轉戰昆明拍攝是因為視覺上要呈現一個少見的金秋東北,而現實中三個多月的拍攝需要一個能長期供應明媚陽光的城市。
聽到在云南種玉米地的設想后,盧靜的反應先是震驚,隨即又冷靜下來。和導演一起評估完這個場景對項目的重要性后,她開始和制片團隊一起尋找現實中的可操作方案。后來,種下的玉米地貢獻了開場和結尾的畫面。
「主創們相信我的市場判斷加入項目,我選了他們也會絕對的信任。」對于一部12集的網劇而言,其拍攝周期和制作條件是多數項目所不具備的,這是《隱秘的角落》為團隊爭取到的機會。
盧靜一直強調,她并不是一個高產的制片人。更準確地說,「我還是個行業新人」。但這些年她經手的均是高分懸疑劇,尤其和辛爽合作的兩部作品,更是不斷打破國內市場的口碑記錄。
總結其制作經驗可以發現,盧靜的作品中往往存在一些新穎的視角。一來作品有所創新,觀眾能收獲全新的觀劇體驗,二來選取的特殊視角往往有其社會價值,能與觀眾當下的情緒發生共振。
其主創團隊也一直相對穩定,配合默契而高效。盧靜北影畢業,《無證之罪》時期,其核心團隊都是北影05級上下的骨干力量,有著共同的審美訓練和實戰經驗。《隱秘的角落》《漫長的季節》延續了這一組織形態,帶動圍繞彼此的各種資源進入這個支持系統。
在此基礎上,適度加入新鮮血液也成為一種習慣。進入具體創作階段后,盧靜會化身為團隊中的潤滑劑,幫助彼此建立信任,激發團隊協作或創新。
01 視角
選擇項目是考驗制片人功力的首要挑戰,也是一切工作展開的前提。在盧靜眼中,這是「第一重要的事情」。
2017年,《無證之罪》收獲了4.6億播放量和觀眾口碑,愛奇藝自此之后開始重點布局懸疑品類。這一類型的制作力量和資源隨著平臺投入水漲船高,盧靜在擔任《無證之罪》執行制片人期間也有所積累。
同一時期,她看到了原著作者紫金陳的另一部小說《壞小孩》,覺得其中的小孩視角十分獨特,幾乎一眼相中。爭取到與版權方愛奇藝的合作后,盧靜逐步搭建起團隊,并決定講一個「陽光明媚,要汗水要汽水」的故事。
改編《壞小孩》時,盧靜請來了參與《紙牌屋》創作的編劇Joe Cacaci,并在后者給出的兩個主線方向中選擇了家庭與成長。Cacaci提醒盧靜,不主做犯罪線意味著他們要放棄強情節和快節奏。盧靜沒有動搖,因為初衷是「為了關注青少年的成長健康,可以走出隱秘的角落,活在陽光下」。
類似的題材視角選擇思路也在之后制作的項目中延續:《親愛的小孩》是母親的視角,正視當下女性生育問題;《漫長的季節》是老人視角,是在人口老齡化的當下,容易被遺忘但又真實存在在我們身邊的一個群體。
視角帶來了市場區分度,也帶來了風格與類型的反差,項目定位中的優先級隨之變化。《隱秘的角落》的類型是家庭懸疑。《漫長的季節》更是在項目書階段就提出了「新生活懸疑」概念,將生活質感和家庭元素前置于案件呈現。
事實上,《漫長的季節》原版劇本是更偏向于「復仇女神」式的故事,背景是屢見不鮮的東北寒冬。盧靜看過劇本后,反而被其中稀缺的老年視角所打動,辛爽也在那些對生活細枝末節的描述中看到了一種舉重若輕的真實。
決定推進這一項目后,盧靜梳理出市場的流量困境、老年人群像的差異化等等信息,將改編方案與版權方騰訊視頻溝通,最終共識了再創作的過程中要將老年線的比重放大。同時,故事背景也被轉移到了秋天,他們希望突破以往的東北視覺形象,用暖色調、高飽和度講一個「金色的故事」。
如果說第一次的項目選擇有直覺的成分,后來踐行這種標準則是基于市場反饋帶來的信心。《隱秘的角落》結束后,盧靜并沒有立即啟動下一個項目,而是花了很長時間和團隊復盤。
平臺后臺數據顯示,那些偏離犯罪情節的情感支線也非常打動觀眾,除了「爬山戲」外,熱度最高的5、6、10集都著墨于親情的刻畫,講的是「兩個母親吵架」「朱朝陽失去父親」等情節。這也給了團隊一條如何處理犯罪材料的新路徑。
盧靜一直強調團隊對于觀眾的信任和交流。她不認為選用生活化的敘事是在篩選觀眾,「如果感覺節奏慢了一定是我們做得還不夠好」。東北題材下也要找到南北方共有的情感落點,團隊在乎的是所有觀眾。
明確了觀眾也并不只在乎案件推理后,在《漫長的季節》中,盧靜希望主創們能進一步放大情感濃度和人物塑造的優勢。同時為了彌補上一部作品中的遺憾,盧靜又請回了原班人馬。
02 信任
《隱秘的角落》時期,遺憾主要來自于團隊之間的磨合。當時是辛爽初次嘗試長片拍攝,而大多主創此前與盧靜共同經歷過《無證之罪》拍攝,且是北影校友。
后者之間有著共同的審美訓練和實戰經驗,在各自領域小有成就,此前都參與過重要的電影項目,是一支彼此熟悉的高效團隊。辛爽的加入為這一創作群體帶來了新鮮的靈感和風格,而建立共同語境、培養信任,始終是一個逐步的過程。
拍攝期間,盧靜每天都去到現場,坐在監視器前,不是為了去看畫面拍得怎么樣,她知道既然把現場交給這些主創了,就會信任他們的審美和創作能力。更多時候她是在觀察每一個人的情緒,翻譯雙方語言,幫助大家互相之間建立更多信任,作為潤滑劑在出現問題后及時調節。
盧靜例舉,第六集結尾小白船飛上天空那場戲,就在執行層面有過很激烈的討論。那是一個超現實畫面,辛爽最終設想的效果需要后期才能完成。現場拍攝時,主創們一度很費解:在一個現實主義犯罪題材的作品中,這樣的畫面要表達什么,如何做到位?
這些討論都指向了對于作品的呵護和負責,盧靜也見證著大家不斷被最終成果所折服。「可能因為辛爽很獨特,很新,所以有一些不太套路的想法。」
本著對集體創作負責的態度,當初盧靜也是在看了辛爽此前《幻樂之城》中的5部短片,并通過其他項目與他交流了半年多后,確認了他的基本風格和性格。而辛爽的浪漫一面恰好很適合做小朋友視角的故事。
因為前期的溝通成本高,辛爽又是一個要求很精確的導演。所以盧靜經常會看見他帶著寫的密密麻麻的筆記來到部門指導面前,對細節逐一討論,「大白話說,逼死所有人」。
隨著團隊合作的不斷深入,大家更了解彼此的審美和工作方式,很多事情都運轉地更加順暢。到了《漫長的季節》,情況更是發生了微妙的反轉。獲得了口碑和市場驗證后,主創們的信任有時似乎又過剩了,「變成辛導說什么都對」。
辛爽自己先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很警惕一言堂的創作氛圍,也清楚主創們的實力,希望大家能夠產生更多碰撞。盧靜的工作又調整為激發主創們的創作動力,調動各個部門指導的主觀能動性。
03 協作
群體創作的熱情重新被點燃,每個人都貢獻著各自領域最茂盛的創意和執行力。盧靜眼中,這群創作者「很妙的地方」就在于他們并沒有完全復刻那個時代。
東北有著自己的建筑風格特點,但隨著城鎮化減少,大部分城市的建筑也都很像,細節差異則需要靠美術去填補。在此基礎上,美術指導于浩然提出希望營造一種漂浮感,「保持在一個離地半米的狀態」。
以錄像廳為例,這是同題材影視作品中的常見場景,但于浩然希望能在寫實的基礎上有所突破。圍讀劇本時,他想象這會是一個劇里年輕人的世外桃源,但還沒有具象化畫面。直到看景時發現了那個廢棄的游泳池,一個沖突感很強的提案誕生了:帶游泳池的錄像廳象征著一個理想中的家的形象,而泳池的干涸也預示著這里會成為幾個年輕人命運發生巨大轉折的地方。
這次《漫長的季節》在老年時態上使用了特效化妝。這一提議來自造型指導田壯壯。
在以往的影視作品,尤其是劇集中,常見的「老化」手法就是吹皺、染白發。田壯壯做了研究后,將物理特效化妝技術方案呈現在大家眼前,這種操作方法能夠改變演員面部結構,更如實展現面部下垂、身形走樣等變化。
盧靜看到那些國內外案例后,發現這種方式的確會為作品呈現帶來更好的效果,也意識到這會是影視行業的趨勢。但因為成本、操作時長等問題,以往特效化妝更多出現在電影制作中。比如今年奧斯卡影帝得主,飾演《鯨》男主角的Brendan Fraser就用了這種化妝辦法。《鯨》也因為特效化妝技術獲得了最佳化妝與發型設計大獎。
最終呈現效果所有人都已經看到了。老年特效妝不僅讓觀眾能夠一秒進入情境,也更好地幫助演員找到了狀態。包括中年黃麗茹的「紋繡三件套」,也讓扮演者王佳佳感受到歲月在她身上的變化,「不是那種常規的漂亮女孩會經歷的坎坷,命運在你的臉上做了這么多手腳,讓我們心里的信賴感會很多。」
但在決定做這部分投入時,沒有人知道最終結果如何。作為制片人,盧靜也需要評估預算,平衡投入產出比。不是沒有過糾結,但盧靜認為,選定這些主創后,就絕對要信任他們的專業領域。
「他們的工作是創作,我的工作是找投資,如果只是因為貴就要告訴他們我們不能這么做,那是我能力的不足,我需要克服自己的問題。」
牽一發而動全身,具體落實下來還存在跨部門協作的問題。特效化妝通常每天都需要四五個小時,意味著每天的拍攝時間會變短,這就需要各部門更加默契的配合才能提高每天的工作效率。盧靜表示,她會去介入溝通,但團隊內部其實也早有共識。
這也是漫長區別于隱秘的地方。隱秘的各個部門也都要把自己那塊做到最好,但眼中更聚焦自己。到了漫長時,大家在做好自己的同時會更多考慮其他部門。「你不會發現哪個部門尤其突出,因為整體都好,這是漫長主創之間的默契和原班人馬的價值,是大家互相幫忙的結果。」
04 創新
《漫長的季節》故事背景在東北,與犯罪元素疊加,市場上已有的同類型影視作品不在少數。除了差異化的老年人視角,團隊還需要在更多具體環節上做出獨特氣質。
盧靜的解決思路首先是在創作團隊上引入新的力量,范圍不局限于行業內。辛爽那段時間剛好迷上了班宇的小說,給盧靜也寄去了《冬泳》。他倆一致認為班宇非常擅長人物塑造,復盤的結果也指向人物屬性可以再放大,便邀請班宇作為文學策劃參與了項目。
班宇帶來了《漫長的季節》的第一版完整大綱,并以短篇小說的創作方式呈現。 在制片人和導演前期確定了老人視角的基礎上,班宇進一步調整了故事的群像分布,將本只有老年王響一人的16年時間線轉變為幾位主角老年狀態的集合。
確認完整體方向,編劇潘依然和陳驥開始細化劇本。此前合作過的潘依然擅長人物刻畫,也是團隊熟悉的風格,更懂導演想要什么。盧靜說,「我搭班子,如果要換一個新的元素,就要保證其他80%是穩定安全的,不能一下就把步子邁太大。」
盧靜也告訴潘依然,這個項目不僅會放大她擅長的部分,縱向講時間跨度的故事也會打開更大的創作空間。這些再次合作的主創,一方面是因為之前的合作很愉快,有情感因素驅動,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項目足夠吸引人,有機會在自己的職業生涯中有進一步突破。
「你只要好好拍東北戲,很多元素你是躲不掉的。那我們要怎么突破,你第一次想到的一定不能要,第二次想到的也不能要,一定要三次以上,你覺得大家沒有見過這樣的東西,那我們使勁把這東西做出來。」
辛爽提出記憶中東北的秋天反而讓他印象深刻,而這恰好也是一個與眾不同的熒幕形象。東北短暫的秋天無法支撐劇組三個多月的拍攝周期,最終在各地采風后將目標轉移到了昆明,還在生產的昆鋼也符合大家的想象。
接下來則是盧靜需要逐一去克服的難關。比如劇中王響是個火車司機,但昆鋼沒有火車,盧靜便從湖北找到了一個還能運行的蒸汽火車,卸成多塊后,裝進了三輛19米長的大車運到昆明。
再比如在云南種玉米,需要先找到合適的地,不僅要能在美術、攝影上符合要求,還要說服當地村長和每家每戶村民把地包出來。種下種子后,還要時刻關心莊稼的生長進度。
「麻煩嗎,每一個環節都巨麻煩,但如果嫌麻煩就沒有這部戲了。」對于盧靜來說,更重要的是制作精品內容,保護好主創們的創作熱情,讓他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在戰斗。她清楚,只有每一個環節都拼盡全力,團隊才會贏得下一次自主表達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