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時代財經 徐曉倩
編輯|史成超
在2017年的云棲大會上,阿里云副總裁李津現場進行了一場特殊的演練,他用擲骰子的方式隨機選擇了一組部署了專有云的機柜,指揮現場人員用拔電纜的方式模擬了機房斷電。
在現場觀眾的一片驚呼聲中,跑在云端的業務仍然能正常運行,所有的數據還在實時收集中。
見證了這場表演的看客們沒想到,五年之后,阿里云香港機房發生了史上最久的宕機事故,被稱為“阿里云歷史上最大的污點”。
雖然這場故障的癥結最終被歸為運營商電力問題,但阿里云的真實處境也就此揭開:引以為傲的技術底座并非外界想象中堅不可摧。
一位阿里云客戶向時代財經回憶起機房崩塌的混亂,“不想再經歷一次了,公司好幾個網站都掛了,當時聯系客服,也沒有給出一個準確的回復。”
“當了太久的(國內)行業老大,阿里云有些飄了,他們對自己的技術水平一向很有自信。”一位接近阿里云的服務商向時代財經評價道。
2022年的最后一個工作日,阿里巴巴集團CEO張勇成為阿里云第四代掌門人,行癲張建鋒轉至達摩院。此時的阿里云,業務增長已經陷入瓶頸期,2022年第三季度營收增長僅有4%。
張勇歸來,阿里云的變革隨之啟動。4月26日,在2023阿里云合作伙伴大會上,官方宣布史上最大規模降價,核心產品價格全線下調15%至50%,存儲產品最高降幅達50%,這已經是阿里云一個月內舉辦的第三次重要會議。
阿里云已經走到不得不求變的邊緣。
“老大”墜落,運營商偷襲
王柯是某頭部運營商云業務的中層人員,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阿里云香港機房宕機帶來的余震,一些頭部政企客戶對阿里云產生了不信任感,公司的云業務趁勢搶到了另一張船票,走進了決賽圈。
“兩年前,運營商的云服務根本不在大客戶的考慮范圍內,他們總會問團隊,你們的技術含量能比得上阿里云嗎?”王珂向時代財經說道。
阿里云的王者地位很大程度來源于先發優勢,2009年,國內的云計算還站在一片荒蕪的戈壁灘上,馬云請來了博士王堅開疆拓土。2013年是阿里云至關重要的一年,阿里云最后一臺IBM小型機退休,“飛天5K”正式運營,并且承受住了當年雙11電商系統75%的訂單。
“阿里云一開始的日子很艱難,王博士五場年會哭了三次”,一位已經離職的早期員工回憶在阿里云的時光如此說道。但是,當時內部已經認定阿里云處于集團戰略的第一梯隊。上述人士認為,當下阿里云發展到了瓶頸期,面臨的競爭環境也比此前復雜得多。
隨著各大互聯網公司和國家隊的入局,阿里云的斷層優勢逐漸消失。據Canalys中國云計算市場調研報告數據顯示,2020年之前阿里云的市場份額占比超過40%,而在去年已經降到了36%。
在云業務的戰場中,阿里云并非一枝獨秀,運營商一直虎視眈眈地盯著這塊地盤。過去一年,云業務的增長速度無疑給運營商打了一針強心劑。IDC報告顯示,2022年下半年,三大運營商(天翼云、移動云、聯通云)的公有云業務(Iass+Pass)增速均超100%,遠超行業平均水平。
4月以來,中國移動和中國電信扎堆舉辦云會議,移動云確立了未來三年沖刺1500億元營收的目標,天翼云將今年的營收計劃定在了千億級別,這是阿里云尚未抵達的高度。
這是一場從上到下的變革,在互聯網大廠崗位收縮的寒冬下,頂著“國家隊”光環的運營商反而成了“避風港”。
王珂向時代財經透露,這幾年云業務的人才梯隊基本搭建完畢,不少阿里云出走的技術人員流向了運營商,“每年公司員工成本漲幅的大頭都留給了云業務部門,而且對應屆生開出的收入也處于公司的金字塔尖。”
團隊開始被振奮的士氣籠罩著,晚上八點以后是一天中最焦灼的時間段,頻繁的會議和密集的資源拉齊填滿了團隊成員的工作議程中,即便到了春節,也有員工發著燒解決客戶冒出來的各種需求。
“運營商的主力在搶占備份市場,一些企業原來只在阿里云上部署,近期也開始找其他廠商做備份云。”王珂向時代財經說道。
不過,備份云的市場需求并不能給團隊帶來安全感,這部分的營收能帶來的效益不足以撼動阿里云的地位,“阿里云依然是云業務市場無法翻越的山脈,很多招標方直接按照阿里云的標書招標 ”。
大客戶戰略陷入迷途
2022年8月,李銘沒有頂住阿里云的考核指標,成為被優化的一員。
這一時期,阿里云正經歷一場醞釀許久的動蕩,整個阿里巴巴都陷入滾動式裁員風波中。“當時阿里云優化的員工大概有20%,特別是互聯網公司云服務接近飽和后,整個業務線的增長速度慢了許多。”
與此同時,阿里云的高管團隊也經歷了一輪大換血:2022年3月,前華為EBG中國區總裁蔡英華空降阿里云,成為阿里M7級(資深副總裁)高管,原中國區總裁任庚(M6)離職,與此同時,有任庚的老部下也隨之出走阿里云。
“華為高管的空降是逍遙子(張勇)拿來制衡行癲(張建鋒)的一種策略。行癲對一線客戶場景業務了解程度還不夠。“李銘向時代財經說道。
阿里云一級服務商銷售人員向時代財經透露,為了維持住老客留存,團隊寧可犧牲返點也要穩住當前的市場份額。“市場競爭太激烈了,銷售群每天都在打雞血,一有新簽約的訂單,員工便在群聊慶功,但是稍不留神幾百萬的訂單也會被其他家撬走。”
這是整個行業遇到的共同問題,云計算整體增速下滑。從IaaS+PaaS市場來看,2022下半年同比增長19.0%,與2021年下半年同比增速(42.9%)相比下滑23.9%,與2022上半年同比增速(30.6%)相比下滑11.6%。
同為頭部云廠商員工的吳凡也感受到了行業的寒意,當互聯網大廠超頭部客戶消失后,部分云廠商轉向收編中小客戶,但是產生的效益卻大打折扣了。“一個互聯網大客戶能給公司帶來上億元的訂單,在爭奪互聯網頭部客戶時,團隊的人效能實現1000萬元左右,這部分市場飽和之后,同樣的人力帶來的營收減少,云業務團隊自然變得不那么重要。”
在部分客戶眼里,阿里云的換血效果并不明顯,目前還不能消化華為云的整套服務體系。挖來的華為云高管帶隊,也容易被阿里的企業文化同化。“團隊把精力都放在了開發新需求上,這些直接關系到員工的考核指標,而對于修復bug和后續運維看得沒有特別重要。”
蕭軍是長期接觸過阿里的服務商人員,在阿里云一家獨大的時候,出于公司業務需求,他購買了阿里云的服務器,在項目推行過程中,他發現甲乙雙方錯位的情況經常發生,運維團隊把所有的疑難雜癥都留給了甲方。
“很長一段時間里,阿里云是真正意義上的規則制定者,中小企業要完全匹配他們的銷售流程,比如阿里云只提供線上合同,買方公司需要簽線下合同,他們會直接讓客戶去修改公司的章程去適應他們。”
蕭軍曾和政企公司有過緊密的合作,對方偶爾在飯桌上吐槽阿里云團隊的服務姿態:“公司的采購對新技術并不了解,有時候需要乙方幫忙完成前期的很多事情,甚至是招投標技術指標的確定,他們覺得這并不在他們的工作范疇內。換做其他公司可能撲著上去幫客戶解決問題。”
國金證券研報數據顯示,2021年8月-2022年8月期間,全國1億元以上政企數字化大單中國電信獲取104個,中國移動與中國聯通分別取得68個與34個,阿里云只有9個。
一位業內人士把阿里云的屢次碰壁歸結為對政務企業的需求解讀不充分,“To B的業務非常復雜,冒出一個小問題需要統籌的公司資源非常多,經常要發動技術工程師、售前、運維人員一起解決,華為是做To B業務起家的,比大多數大廠都清楚政企客戶在想什么,他們的考核指標是什么,需要的技術支持有哪些。”
“做政企大客戶項目必須跪著賺錢,并且做好隨叫隨到的準備。”王珂所在的團隊曾因為客戶的某個傳輸問題,拉來三個部門的核心人員親臨現場指導。
他覺得,阿里云的底氣曾有一部分來源于技術壁壘,“至少能保證后臺整體流暢度,一些客戶提出來的定制化需求,其他廠商未必能實現。”但在云安全重要性日益凸顯的當下,這種優勢在逐漸喪失。
大模型攪動戰局
張勇執掌阿里云,激起了在職員工夏夢內心久違的波瀾。“阿里云或許有機會獨立上市了,我等這個時機已經很久了。曾有不少抱著同樣期待的人,最終被熬走了。”
多位阿里員工向時代財經反映,在降本增效的背景下,財務出身的張勇會對阿里云進行一場內部資源的優化重組。
據《財經十一人》報道,阿里云提升利潤的思路主要包含兩方面:一是降低運營成本,優化基礎設施等設備的綜合成本;二是優化產品組合,向客戶銷售數據庫、PaaS/SaaS應用提升綜合毛利。
“阿里云明顯抬高了招聘的技術門檻,把應聘者限定在23所高校內,而且非常看重基礎和項目兩方面的能力。”近期參與阿里云安全崗面試的求職者向時代財經說道。
就在張勇接任阿里云總裁一個月前,硅谷誕生了一個新物種:ChatGPT,不到半年,大模型的戰役就像擊鼓傳花一樣席卷了整個科技圈,引發科技大廠、行業大佬和創業公司的相繼入局。
短短一個月內,張勇點燃了兩把火——大模型和價格戰,這讓部分阿里云員工找回了信心。“之前以為阿里云會在技術上一路狂奔,沒想到這幾年做起了政企外包,在自己不擅長的領域節節敗退。”夏夢感嘆,阿里云過去兩年走了不少彎路,在他看來,通義千問的發布意味著阿里云回歸了自己的主場。
4月11日,張勇第一次以阿里云總裁的身份公開亮相,向平靜的湖面扔了一顆炸彈。阿里云大模型產品“通義千問”正式推出,并且宣稱要把所有業務重新做一遍。
“通義千問最大的優勢在于,它可以融入進阿里巴巴的整個生態里,而阿里在生態這塊已經積淀了大量的資源,可以面向多元的應用場景進行布局。”有行業人士向時代財經表示。
也許是一種歷史的巧合。2015年6月,同樣是在香港云數據中心,阿里云因機房建設方和運營商電力故障癱瘓12小時,彼時,擔任阿里云首席安全科學家的吳瀚清發聲,“我們總是在不斷犯錯中前行,沒有錯誤,就不會有進步。”
放在2023年的語境下,阿里云犯下錯誤后,大模型給了阿里云重新踏入正軌的機會。
與此同時,基于大模型的搶人大戰也在各個互聯網大廠拉開序幕。有獵頭在招聘網站發布信息顯示,阿里云正在招聘算法專家,薪資待遇為40k-70k,時代財經曾報道過,在百度文心一言搶占國內先機后,其團隊成為行業內的香餑餑。
有獵頭向時代財經透露,有3年左右相關經驗的研發員工,可以直接給到原先年薪的兩倍,年薪百萬非常正常。而有5-8年經驗的老員工,基本上是一人一議。
在大模型時代,云戰場又迎來變天。頂尖風投機構a16z將頭部云廠商視為新一輪人工智能浪潮中的最大贏家,認為這些云計算公司會分走AIGC產品收入的10%-20%。OpenAI獲得的數十億美元的投資和用戶訂閱費,不斷流向了微軟云服務。
云計算需求再次把芯片儲備這個尖銳的矛盾放在了臺面上。業內預估,國內主流芯片A100僅有3萬枚存貨。以ChatGPT在1月的獨立訪客平均數1300萬計算,其對應芯片需求為3萬多片英偉達A100GPU。
從事GPU服務器銷售的文強見證了芯片價格一路狂飆,他向時代財經表示,從年初開始到現在,A100的價格已經從原本的6萬元一路漲至9萬元,甚至一度超過10萬元,漲幅超過50%。
王珂還不能確定公司是否能在云戰場上超越大廠,但是能看得見的危機近在眼前,留給運營商的窗口期越來越短了,“當算力達到某一個量級,對AI芯片的需求會越來越旺盛,在這方面,運營商幾乎被互聯網公司吊打,各家的芯片儲備和頭部大廠相差很遠。”
2018年,阿里宣布全資收購中國大陸唯一的自主嵌入式CPU IP Core公司——中天微,并在隨后宣布將達摩院芯片研發團隊與中天微團隊合并,成立平頭哥半導體。同年,百度正式發布國內首個AI芯片——昆侖1。
2021年云棲大會現場,平頭哥發布自研芯片倚天710,這是阿里第一顆為云而生的CPU芯片,如今已經被部署應用到阿里云數據中心。
吳凡見證過云廠商第一輪正面交鋒時刺激的硝煙,競爭者不惜損失上千萬元來贏得中標,在阿里云宣布啟動最新一輪價格戰時,他隱隱預感到,一場腥風血雨又要降臨了。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采訪對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