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每日人物社
4月初,在各地一度傳出“精子緊缺”消息的春天,每日人物來到了中國最大的精子庫——湖南中信湘雅精子庫,與兩位生殖醫學領域的頂尖專家,聊了聊關于中國男人精子的話題。
這兩位專家分別是盧光琇和黃川。今年已經84歲的盧光琇,是我國著名生殖醫學與醫學遺傳學家,她同時也是中信湘雅首席科學家、終身榮譽院長;而中信湘雅醫院的精子庫組長黃川,作為副研究員,她一直工作在生殖醫學領域一線,獲取了關于中國男人精子質量的第一手信息。她如今的工作重心之一,是研究如何能更好地保存中國男人的精子。
經歷了3年疫情之后,各地精子庫坐不住了。從今年2月開始,云南、陜西、山東、北京等多個省份,像接龍一樣接連發出捐精倡議,許多省份甚至把“捐精益處”與“千元補助”紅字標粗,只為了吸引更多的人。
然而,各地精子庫也發現,捐精者是多了,但合格率卻不高。“只有兩成志愿者精子合格”的熱搜引發熱議,不少人納悶“難道是中國男人不行了?” 包括近日,“你接受另一半捐精么”的話題依然上了熱搜。這一話題,源于一位清華博主,發了自己陪同未婚夫,前往北醫三院捐精的視頻。但在討論區里,有六成以上的人選擇“不接受另一半捐精”,再次出現爭議。
精子似乎是個經久不衰的話題。而我們,也希望在這次全國規模最大、成立最早的人類冷凍精子庫的探訪中,尋找到人們想要的答案。
文 | 高越
編輯 | 易方興
運營 | 巖蕊
5000元的誘惑
對你來說,5000元意味著什么?
對于一些捐精志愿者,尤其是大學生而言,這個誘惑確實不小。平均5000元的捐精補助,相當于一個輕薄的筆記本電腦、一個iPhone手機,或者一次四天三夜的短途旅行。
只是,這個誘人的“果實”,并不是人人可以摘到。
最近2個月,中信湘雅醫院的精子庫組長黃川,和同事們過了一個“假淡季”,她們比捐精旺季時還忙。
所謂旺季,通常指的是放假前。那時候,一天能有一百多人來捐精,黃川說,這是因為,“回家之前,大學生們都想先搞一筆錢”。
但現在,“反季節”的旺季出現了。
自打捐精倡議書發出后,這個春天,精子庫內一直擠滿了人。周一人最少,從周二開始逐漸增多,每天有三四十人。等到周末,人更加多了,一天就有一百多人。
在來捐獻的志愿者中,大部分人瞄準的是5000元的捐精補助——這也無可厚非,只不過,真正能夠將這筆錢拿到手的人并不多。
“三四十人里,往往只有六七人可以檢測合格。”黃川說。
這么算來,合格率的確只有約二成。
有些時候,她們確實會遇到精子出現問題的捐獻者,比如無精癥,但醫生們不敢說得直接,只能委婉地暗示,“有機會可以去男科門診看一下”,言下之意是需要治療。
但更多的時候,只是單純質量不合格。一般來說,如果第一次質量不合格,還可以再嘗試兩次。醫生們也安慰捐精者,一次捐精并不能作為評判標準,可以試著調理生活作息,再來重新嘗試。
很多人相信自己,只要調整作息,“下次一定沒問題”。然而,其中的不少人,就算三次捐獻機會用光了,也還是不達標。
這就意味著,捐精徹底以失敗告終。黃川說,有一回,一個捐精失敗者甚至當場哭訴,“說自己沒錢吃飯了”。
精子合格率不到2006年的一半
“中國男人的精子質量,是不是真的在下滑?”
這個問題,讓黃川有些無奈,她經常會被這么問。她一般會解釋,“話也不是這么說”,接著再詳細說明,“精子庫的捐精標準,要比常規精子的要求高出很多”。
顯微鏡下,正常精子像蝌蚪一樣,頭部呈橢圓形、帶小尾巴,約長60微米,分頭、頸、中、尾四部分,合格的精子是充滿活力的,它們會搖動尾巴、四處游動。
與多年前相比,精子庫的精子合格率的確在下滑。中信湘雅曾經公布過數據,2006年,合格率是45.9%,此后的八九年間,數字一直在下滑,直到2015年落到谷底,是17.7%,后來,略有上升,直到現在,一直持平在20%左右,還不到2006年的一半。
作為入選精子庫的必經之路——捐精,整個過程就像是高考。“考生”需要考核多個科目,包括精液量、酸堿度、精子數量和精子活力等,每個科目都要達標。
常規精子水平是“本科線”,要滿足1500萬精子濃度,和32%精子活力的標準,也就是說,只要超過這個數值,就算是“過線”。
但捐精標準就像是“一本線”,樹立了更高的標準,滿足條件的人也更少。這個“分數”被確定為6000萬精子濃度,和50%精子活力。
介于二者之間的精子,上不了“一本”,沒法進行捐精,但并不影響“讀本科”,依然算是常規精子水平。
同時,就像報考飛行員需要測試視力一樣,想要捐精,也需要有額外的“復試標準”,是要考驗精子的耐寒能力,保障冷凍復蘇后,精子活力依舊超過40%。
層層闖關后的精子,才能正式入選,成為那20%中的一份子,可以對外供應。
現如今,男性精子質量,已經成為了生育的一大問題。根據中國人口協會、國家衛健委數據,中國育齡夫婦的不孕不育率已經達到12%-15%左右,其中四成是男性因素,多是因為精子數量減少、質量下降。
盧光琇認同,精子質量的下降與人的生活習慣有很大的關系。精子是脆弱的,也是經歷波折的,它從精原細胞發育開始,要經歷漫長的“歷劫”過程,很多因素都會對它產生影響,比如環境,飲食、熬夜、壓力和吸煙。
▲ 盧光琇正在和病人溝通。圖 / 受訪者供圖
除此之外,新冠疫情后,上海精子庫也曾經發現,精子質量有受到病毒的影響。
這個問題,黃川和湖南省疾控一起進行了一項研究。她選擇了十幾位正在陽性的患者,分別檢測他們陽性后3個月、6個月的精液。
結果顯示,他們的精液中確實存在一些病毒片段,但已經不具備致病性。好在,一般在6個月后,這些病毒片段能夠被代謝掉,精子質量也會有所回升。
向牛的精子庫學習
至今,作為中國最大的精子庫,中信湘雅精子庫已經招募過大學生四萬余人,累計凍存38.8萬份精液。與其他地方不同,今年春天,這里不僅不緊缺,還會支援別處。
這些精子,目前都儲存在醫院四樓的精子冷凍庫。冷凍庫內,擺放著一排排液氮罐,存放著十萬份供精者的精子樣本。
某種意義上,這十萬份精子,有可能在未來成為數以萬計的人類。為了保證安全和質量,醫院還為液氮設置了探頭,提供遠程報警。而為了盡可能保證操作的低溫,精子庫正在嘗試使用機器人,取代人力取精導致的溫度波動。
對人類的延續來說,精子庫的存在意義非凡。它能夠解決許多無精癥、少精癥男性的問題,在建成全國第一家人類冷凍精子庫后,很長一段時間里,盧光琇她們為全國提供了75%的精子。直到現在,醫院門診里,每天有一半以上,都是全國各地趕來看病的患者。
▲ 放置精子液氮罐的倉庫,分為三個區域。
但很少有人知道的是,在四十多年前,精子庫建立之前,無法生育的男性還是一群“隱形人”。以至于很多時候,不能生孩子的帽子,常常扣在了女性身上。
狀況的改變始于一封信。
1981年,盧光琇正在廣東做外科醫生,她的父親,也是中國遺傳學奠基人盧惠霖,向她轉遞了一封信,寄信人是一位無精癥患者。他在信中說,為什么牛都能有動物精子庫,人卻沒有。他想當爸爸,愿意接受捐精,做第一個實驗者。
盧光琇很受觸動,她去了北京郊外的一家牛的精子庫,學習如何冷凍精子,學成后,扛著液氮罐上火車,不停地向周圍人解釋,這是水蒸氣、不會爆炸,就這樣,一路扛回了長沙。
▲ 1983年構建的早期改良冷凍精子庫。圖 / 受訪者供圖
但很快,她遇到了問題,那就是沒有精子,沒人愿意實驗,向臨床要也要不來,盧光琇只能動員自己的丈夫,進行捐獻。
整整一個晚上,盧光琇一直守在冒氣的液氮罐旁邊,第二天一大早,終于得到了中國第一份冷凍人類精子。后來,中國第一個人類冷凍精子庫,在1981年建成了。隨后,第一例人工授精嬰兒也誕生了。
“我只要985博士生的精子”
與捐獻者相對,天平的另一方主體,是求精者,也叫受者。他們不能與精子庫的醫生接觸,但他們的需求,與醫生們的工作息息相關。
很長一段時間內,中信湘雅精子庫的辦公室外每天都守著一對讓醫生們“頭疼”的訪客,他們是一對本科畢業的夫妻,男人一米七左右,女人一米六出頭。夫妻倆的訴求很簡單——求精。
之所以“頭疼”,一是因為按照規定,他們不能跟求精者見面;另一個是因為,他們的要求太高了。無論對誰,女人只有一句話:“我只要985的博士生,身高2米!”醫生一再解釋,“真的沒有”,但“博士”“2米”就像是兩個深深印在她身上的標簽,撕也撕不下來,一直不肯讓步。
最后,醫生們不停尋找、協商,才為她找到了一名身高一米八以上的985碩士生,作為合適的供精。
醫生們很無奈,如此千方百計地滿足需求,是因為精子庫已經從賣方市場變成買方市場了。“過去精子少,都能用出去,不想要也沒有了。但現在,精子庫數量多了,競爭大了,就變成買方市場了,開始提條件了。”
這樣一來,精子間有了“鄙視鏈”。
最重要的是血型。在選擇供精時,黃川常常被女方要求,“選擇一個和丈夫血型相同的捐獻者”,這是因為精子,是一個家族血緣間的紐帶與印記,“相同血型,孩子長大后更不容易發現”。
▲ 紀錄片《生門》劇照。圖 / 豆瓣
2016年,二胎政策后,一天內精子庫就接到了上百個電話,許多夫妻想要再次使用同一個捐獻者的精子,生一個二胎,為的是“讓兩個孩子具有血緣關系”。
另外,長相也是個標準。一個是長得像,黃川常常聽到令她哭笑不得的需求——“找一個跟我老公長得像的”。出于雙盲原則,捐獻者的長相不能公開,在過去,這一點醫生往往無法滿足。
如今,精子庫引進了相似人臉匹配的技術,可以選出與求精者最相似的供精者,給出80%或50%的結果。
只是,數字是冰冷的,求精者依舊難以感知,全靠自己想象。精子庫只能繼續改進,用數據庫記錄了1萬多張虛擬的東亞男性面孔,將匹配結果轉化成虛擬人物,一一展示給對方看,就像是捏臉游戲。
而且,想要帥氣的捐獻者,是很多人的訴求。曾經,有一位求精者給醫生發了一堆小鮮肉明星的照片,“按照里面哪一個都行”。
面對這類需求,黃川她們只能細化標準,把長得帥,換成雙眼皮、大眼睛,這類客觀的條件。
在層層標準篩選之后,剩下最基本、最樸素的需求,還是身高和學歷。如今,大多數精子庫的標準存在共識,身高要165CM以上,學歷是高中和大專畢業,但在現實需求下,標準往往會被推高,比如北京不僅要求170CM以上,還需要體重指數小于30;廣東省更注重學歷,一律要求本科畢業。
“這也是沒辦法。”黃川感嘆。
一個捐獻者,最多給5個女性受孕
在精子庫中,有一條雙盲規則。精子的來源、去向,都是隱私。
盧光琇從醫四十多年,數不清看過多少患者,直到現在,她已經84歲了,還在堅持看門診,只不過,每天只看一位。在這么多的人中,她一直記得那位特殊的患者。
那是2010年,一位年輕的女性在丈夫的陪同下敲響了門,告訴她,自己是人工授精的嬰兒。盧光琇很驚訝,按照保密原則,父母不應該告知孩子自己的來歷。對方告訴她,父親去世了,自己流過產,輸卵管不通,不能懷孕。母親說:“可以去找盧醫生,我們有緣,她會幫助你的。”
在醫院的走廊里,有一面展區,上面貼著精子庫各個階段的發展史,丈夫在“第一個人工授精嬰兒”的展面上,認出了這是自己妻子小時候的照片。那一刻,她得知了自己的來歷。
在盧光琇眼里,這是一種奇妙的緣分,精子庫里第一個人工授精的嬰兒,27歲的時候,再次找到她,通過試管手術,成為了母親。
只是,盧光琇并不期待看到這種緣分,相反,她希望有更多達成共識的保密。
在選擇階段,每個來尋求人工授精的夫妻,盧光琇都會讓他們簽署同意書,這份無法被公證的文件,將保障他們成為法律意義上的父親和母親,共同撫養孩子、履行責任。盧光琇也會勸告他們,選擇供精這件事,最好只有兩個當事人知道,連自己的父母都不要說。
另一條倫理規則是:“一個捐獻者,精子最多只能供給5個女性受孕。”
這是人口學家測算過的數字,不能超額。精子庫外供數量龐大,為了保障數字,每外供出一份精子,黃川和同事們就要進行一次追蹤。反饋單上的數據必須明確:是否受孕、是否妊娠,一一記錄清楚。
這是為了防止出現近親結婚的可能性。多年前,有一位供精出生、長大的女孩,找到門診,拿著自己父親和男友的身份證,要求醫生查詢,男友的父親有沒有可能是當年捐獻精子的志愿者。
雖然結果并不是,但這引起了醫生們的反思。如果就是如此湊巧,該怎么辦?如實相告的話,違反了精子庫的雙盲原則;但如果不告訴,就會導致雙方近親結婚。
目前,國內精子庫還沒能建立有效的共識避免這一問題,醫生們只能根據供精者管理系統,義務地為子女提供婚前咨詢服務,進行后代追蹤,并在查詢基礎之上,建議他們去進行親子鑒定。
雖然這樣的情況,出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外供時,黃川和同事,會盡量劃分開地域,“多找遠的地方發”。
冷凍精子
但不是每個家庭都能接受別人的精子。
“更多的人還是想生屬于自己的孩子。”盧光琇說。
這些年,她遇到過遺憾的故事。比如,有一對夫妻,兩人都很高,長得也精神。妻子懷過一次孕,當時不想要,就流產了。但后來,丈夫得了腮腺炎,引起了睪丸的炎癥,破壞了精子,無法生精。
兩個人找到盧光琇,但當時技術手段無法解決,只能使用供精。只是,夫妻倆還是想生自己的孩子,無法接受。
這對夫妻的問題,放在如今已經有了辦法解決,那就是稀少精子冷凍技術。這項技術,中信湘雅精子庫從2015年就在研究,它可以幫助一些傳統意義上無精癥的男性患者,通過顯微取精的方式,找到微量精子、甚至是單精子,再試管生育。
這似乎是如今精子庫轉型的方向——從鼓勵捐精,到提倡冷凍精子、進行生育力保存。
▲ 醫生將檢驗合格的精子放入液氮罐冷凍保存。圖 / 受訪者供圖
在過去,冷凍精子一般是為兩種人準備的,一種是需要放化療的病人。曾經,有一位需要化療的患者,治療前,進行過冷凍精子。他病愈后,準備做試管嬰兒,但妻子卻反復流產,后來才發現,是化療導致精子里的染色體出現了問題。
這個時候,盧光琇想起他還有一份冷凍精子,趕緊解凍使用,這才讓他的妻子成功受孕,生下了健康的孩子。
黃川也見過最小的一個凍精者,只有15歲。他在進行白血病的化療前,預備冷凍精子,這也是他第一次排精,雖然精子量很少,但還是發現了精子,可以成功冷凍。
黃川和同事做過調查,有些腫瘤科醫生會跟患者科普這個問題,并建議他們在放化療之前去做生育力保存,但這并沒有形成共識。
還有另一種冷凍精子的,是從事危險職業的人。盧光琇常常去高校開講座,有時講男性生殖,有時鼓勵捐精。這幾年,她還把講座開到了消防大隊,存精子十年,通常需要幾萬塊錢,但那一次,她主動提供100個冷凍精子的免費名額,供消防員們報名使用。不過,當時收效不大,最終只有一個消防大隊的人選擇凍精,理由也是因為無精癥。
由此可見,國內對于生育力保存的重視度還遠遠不夠。有的時候,人們只有在一些特殊情況會選擇冷凍精子,比如,有一對異地夫妻,妻子決定做試管,丈夫就決定提前冷凍好精子,如此一來,即使他不在身邊,妻子也可以獨自完成試管流程。又比如,許多家長在孩子出國前,會選擇冷凍一份孩子的精子。
現在,盧光琇一項重要的工作就是科普“生育力保存”。從2020年開始,盧光琇開始做短視頻,鼓勵大家“讓我們35歲的時候,還能用自己25歲的精子和卵子生孩子”。
畢竟,在她看來,年輕人如今更喜歡晚婚晚育,中國也已經過了人口紅利期了。
每人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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