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眸 鹿堯
編輯|桑明強
在徐少春創立金蝶的時候,用友已經走過了5年光陰。
在那之前,剛過完24歲生日的王文京,拉著公務員同事蘇啟強在中關村成立了用友財務軟件服務社。當時大多數企業仍然靠手工記賬,王文京想讓他們通過使用軟件,搭建自己的財務系統。就像比爾·蓋茨發誓要在23歲前賺上100萬美金一樣,他給自己定下的規劃是十年賺到3000萬。
回想上世紀90年代初,張朝陽剛剛赴美留學,史玉柱還在賣保健品,求伯君十多萬行代碼的wps吸引了雷軍,徐少春借5000塊錢開的愛普軟件公司,還沒有改名金蝶,快速擴張的亞信在美國納斯達克剛剛上市。IBM、惠普、微軟緊隨Oracle陸續進入中國,在那個黃金遍地的年代,他們都把目光瞄準了這片熱土。
后來東軟、金山、用友、金蝶的名字流傳開來,恒生、廣聯達、訊飛等后起之秀也都拿到融資,以用友、金蝶為首的本土軟件廠商,甚至聲稱能和國際巨頭SAP分庭抗禮。就像《硅谷之火》里說的:歷史已經驗證,未來人們購買軟件將和購買計算機本身一樣平常。由于軟件的經營比硬件更容易啟動和贏利,銷售軟件正成為一項規模龐大的經營活動。
2005到2015的10年期間,中國勞動力成本上升5倍,C端市場流量紅利銳減,消費級互聯網企業開始布局To B,IDG合伙人牛奎光曾在公開場合中提到:“IDG資本很早就投了金蝶、富達等企業服務公司,后來發現中國互聯網的發展遠快于企業級服務的發展,所有做企業軟件的公司加起來都不如做互聯網公司產生的利潤多。”
如今,30多年過去了,徐少春先后砸了筆記本電腦、服務器、辦公室、辦公椅,還有做了20多年的ERP和企業數字化單體架構的“煙囪”。從DOS轉向Windows,再轉型做企業ERP軟件,隨著美國SaaS模式的成功,國內廠商開始追趕模仿,金蝶的整個產品戰略也轉向了金蝶云。
但問題是,多次轉型并沒有兌現徐少春那句“2010年躋身世界應用軟件十強”的豪言。曾經拿過IDG 2000萬元人民幣投資的金蝶,此后便很少獲得新融資。“基本沒有資本市場再關注我們了。”當時的總經理吳榮海表示。
再看國外,諸如AWS、Salesforce、Workday、Figma、Zoom等已經占據企業服務半壁江山,還有Notion、Calendly、Airtable等垂類新星。老牌軟件廠商也開啟了轟轟烈烈的云轉型,比如微軟、IBM、Oracle,始終保持著自己的獨特競爭力。
事實上,金蝶、用友的經歷,也算是中國企業服務市場發展的一個縮影。老玩家和新選手似乎都陷入了同一種窘境:它并不像《硅谷之火》描述的那樣“更容易贏利,成為一項規模龐大的經營活動”,甚至在B端市場的成熟度遠遠落后于歐美,這樣的差距,逐漸成為全行業的一道啞謎。
01 做得很快,但頭開得不好
多年以前,微軟亞洲研究院的王堅說服馬云做YunOS,靠的主要是“平臺概念”4個字。
他想推進阿里在移動領域的平臺戰略,這和時任首席戰略官的曾鳴看法一致,“阿里這么大的公司,不要只想做Killer App。如果能把第三方應用放進平臺,那這個平臺就是Killer App。”他的意思是,單靠某個大應用撐不起阿里的增長,應該有開放平臺接入更多的第三方應用。
但YunOS和云計算不完全是一碼事,對前者,王堅的云計算業務能得到馬云承諾每年投資10個億,堅持10年,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王堅幫他算清楚了,阿里到達足夠體量所需的算力和對存儲端的投入。
但YunOS的指向并不一樣,王堅認為在未來的“云管端”時代,手機操作系統將成為無可替代的“管道”存在,里面流動的是幾何級倍數的大量用戶數據。然而,YunOS并不像移動互聯網那樣是看得見的趨勢,所以得到的支持并不多。直到與宏基分手的2012年,即使馬云再度力挺,但大勢已去,YunOS的故事停在了2017年。
雖然YunOS失敗了,但“平臺概念”卻成了互聯網的主基調,這個說法延續至今,就成了所謂的“生態概念”。
和多數硅谷型創業的公司不同,誕生在校園里的Facebook,一開始只是為了方便交朋友;Slack讓用戶告別郵件,通過群聊協同工作;包括近些年火起來的Zoom、Notion、databricks等。學院派、車庫公司有很多,他們成立之初就帶著強烈的目的性,先發現問題、獲得靈感,并嘗試解決,從小的垂類一直生長成巨頭,他們并不崇尚生態。
但在國內,情況就不太一樣了。
市場的不對稱競爭一直在加劇。尤其對于今天的互聯網來說,因為邊際成本趨近為零,所以在剛開始時,就考慮到之后的有可能大規模發展的潛能。大廠虹吸效應之下,創業公司面臨的往往是被并購、或者被參股,比如近幾年字節收購黑帕云,阿里巴巴戰投商湯科技、寒武紀。
這直接導致了,相比國外軟件是為了讓用戶更好地完成工作,國內互聯網大公司的入局,更像是為了搶風口占市場。前者是技術驅動,后者看中對行業的重新改造,叫得上名字的阿里云、騰訊云等產品,往往是靠著雄厚背景立足,然后快速占領市場。
2015年的時候,阿里巴巴和用友簽署戰略合作協議。
根據協議,用友旗下多款產品逐步遷入阿里云,在云上向企業提供SaaS化的服務。但這對于創業公司來說,并不一定是好事。如果自己本身的產品夠好,銷路也不錯,并入大廠平臺,如果能賣出去,就要考慮讓利;如果賣不出去,平臺沒有用戶流量,就沒有加入的必要,這是銷售體系上出了問題,加上大廠的擠壓,垂類公司很難有活路,也就很難有創新。
事實上,早在2013年,微軟就和世紀互聯達成合作,由后者代為運營Microsoft Azure和Office 365,SAP和電信共同推進SAP云產品在中國落地,2016年Oracle和騰訊云簽署合作協議,為國內企業提供企業級云計算服務。百度大力投入的Al布局中,DuerOS語音開放平臺和阿波羅自動駕駛系統,也都屬于to B領域。
企業服務市場在2016年的再度爆發,SaaS模式則作為整個產業的趨勢,產品的本質在于服務,過去作為傳統軟件公司,金蝶賣的是軟件許可,轉型云服務提供商,就意味著賣軟件訂閱服務,要憑借完整的用戶體驗來盈利。
所以在2017年砸掉ERP的時候,徐少春的內心是忐忑的。
互聯網大廠紛紛卡位,阿里、騰訊、華為、浪潮等云服務巨頭加大企業云服務市場的拓展力度。反觀老牌軟件廠商則要重新打磨從0到1。徐少春坦言,相比傳統企業在應用互聯網、云計算、大數據等技術不及時和低效,互聯網大廠的技術、現金流、研發人才更有優勢。這無形中加劇了市場和信息的不對稱。
02 轉型慢,銷售難
“在砸的前幾天,我徹底想通了,一定要砸。因為ERP的概念、思想、理念已經有很大改變,企業和人都在快速變化,它肯定不會適應未來的需求。”徐少春后來說到。
從盈利角度來看,客戶從一次性付費買斷,改為saas模式的交年費,單次繳納的金額減少,但是只要有持續的續租,那么收入將會長遠可觀。但回到金蝶身上,市場教育階段的難點還很多。
舉個例子,過去我們大多用的西方管理思想或模式,現在發現這些都不靈了,雖然有技術,但是企業的管理流程甚至還停留在上世紀。徐少春認為,公司的管理需要被重構,這時就不僅需要去集合各類數字技術,設計新業務模式,滿足個性需求,更底層的是怎么讓這些客戶接受,并愿意花錢購買。
所以我們深挖了金蝶2017年之后的業績,發現除了增長仍難達到預期之外,費用也持續高漲。2017-2021年財報顯示,為了獲取新客戶,金蝶不得不加大銷售激勵,費用主要集中在銷售推廣費用,即員工薪資。銷售費用率分別為54%、53%、49%、42%、42%,平均48%。期間傳統產品陸續停售,但表現在新業務上,并沒有明顯的轉化。
ROI的背離很能說明問題:銷售費用蠶食盈利能力,越是加強云轉型,反而虧損越多。
從業務來看,中小型客戶高成本支出,和大型客戶的增長乏力,是金蝶虧損的主要原因。針對中小微企業市場的產品,雖然能帶來營收上升,但考慮到后者平均生命周期過短,付費意愿較低,并不等于盈利增加,同時金蝶還不得不要持續拉新和維護,來維持營收增長。
如果轉向客戶生命周期長、復購能力強、續費率高的大客戶,又需要前期的大筆投入。林波是金蝶的CFO,兩年前他曾在財報會上坦言:“今年我們有簽了不少有影響力的大客戶群體,有一些企業,因為各種安全管理因素,我們甚至要租用新的辦公場所,貼近客戶來服務,所以整個交付成本提高很多。”
但即便砸下大筆投入,大客戶的增長也十分緩慢,原因可能在于,南方的金蝶身邊更多是中小民營,大企業又要高定制化服務,方案復制性有限,就很難持續,在服務大客戶上,金蝶不比北方的用友有經驗,更不必說sap、Oracle等老牌國際巨頭的領先優勢。
都說一部金蝶創業史,半部中國軟件史。
但有分析師經過計算調整后的扣非凈利潤發現,金蝶實際上已經連續虧損了十幾年,累計額度超過31.88億。今年上半年的財報顯示,金蝶營收21.97億元,同比增長17.32%,歸母凈虧損3.56億元,虧損同比擴大43.66%。
無獨有偶,從2020年起,用友的營收增長也放緩,凈利不升反降。今年上半年,預計凈虧損將達到2.43到2.73億元。營收微漲,利潤陡降,用友市值一度蒸發超過七百億。
當退居幕后的王文京再度出山,激進強推用友的資本運作,實際效果卻收效甚微,彼時作為中國最大的軟件公司金山,市值還不到微軟的1%。
03 能將就,就繼續用著
國內軟件付費意識不強的問題,由來已久。
像早期卡巴斯基、瑞星等殺毒軟件,一直是靠收取年費獲取收入,但誰也沒有想到,360會通過免費的策略迅速殺入,并占領了安全軟件市場;在微軟Office套件山寨遍地時,總部卻放任這種行為很長時間,目的是為了間接提高覆蓋率和培養使用習慣。當人們免費盜版軟件用慣了,就更不愿為看得見摸不著的軟件付費。
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對廠商來說的確是一種商業策略。
另一方面,因為人均收入更高,加上市場培育,國外能更早習慣為圖書、音樂、影視等各方面付費。上世紀八十年代,為了更高效、快捷地監管企業運營,以“摳門”著稱的沃爾瑪創始人山姆沃爾頓,愿意花費2400萬美元建立衛星通訊系統,甚至拿出全年預算的1/4,發射了一顆私有商用衛星。
每周六早晨,他都會進入衛星設備室查看打印的結果,準確了解本周的銷售情況,沃爾頓說:“技術和分銷是沃爾瑪得以發展壯大和維持控制的重要構成因素。”
但有國內某小微企業員工透露,除了付費意愿,考慮到用諾頓正版一年就10好幾萬,用個金山詞霸都要3、4萬一年,還有用Lotus Notes單一個用戶名年費就5000多,大企業配一套軟件系統甚至動輒百萬千萬。
太貴了。
所以對于公司來說,與其主動嘗試去買一套軟件,思索能給自己帶來哪些提高,國內大部分公司更傾向于,發現缺了什么就補一下,能將就使用就繼續用著。
但也說明了,其實一些新產品,能提供的并不是顛覆式創新,它的功能和解決方案可能在產品出現之前,市場上已經有公司在用了,后者就沒必要重復付費。另一種情況,比如像釘釘、企業微信、飛書這類內部經驗孵化出的產品,有些不是產品不好,而是不一定適合當下的市場環境,跳過從0到1的規律,走得太快并不一定是件好事。
如今國內市場存在大量的同質化競爭,可能一開始是為了占領市場,也可能是為了做大做全,但核心都不是為了更好地服務用戶。
但反過來想,面對數量多、分布廣的各色企業,他們要的多但給的少。這樣一來,最好的選擇可能并不是一款產品多細多深,只求功能都能覆蓋,至于個性化的需求,可以交給IT集成公司生態合作伙伴去做。擁有全國銷售網絡,進行規模化實施,對于大而全的巨頭們來說,可能是最好的解法。
一旦國內市場上同類的垂直軟件和服務多了,又難免打價格戰,所以定價模式就很粗獷,時間長了一直虧損,并不是長久之計,此時如果靠大公司快速兼并收購,市場迅速出清,但這是一件好事嗎?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04 銷售的過程需要持續且有細節
和以上認知不同的是,同樣在這個賽道的SAP,它的產品定價體系卻是行業里最復雜的,尤其在轉型云服務以后,定價更復雜。舉個例子,2020年,SAP定價相關合約條款長達186頁。如果不經過專門的培訓,沒有人能夠輕易通過報價文件學會怎么報價,但是SAPERP定價的復雜度并沒有影響它的世界領先。
以SAP的旗艦產品S4HANACloud為例,它的價款主要這幾個方面構成:用戶訪問授權、數據訪問的接口使用權、基礎設施收費和附加解決方案。
其中,訪問授權除了年費模式,SAP也賣永久授權。當然每年也必須要支付一定比例的技術支持費用;如果交年費,續租要保證年化3.3%或不低于當地CPI漲幅。授權收費雖和用戶量直接相關,彈性很大,但SAP還有一定的底價要求。反觀國內同類的產品大多數只收取這部分費用,而SAP依靠議價能力,還有三個層面的疊加費用。
除此以外,SAP的數據接口付費只針對于第三方產品,但這項費用起步價就是2.4萬歐元,超過訪問限額后,就需要額外付費。SAP提供了覆蓋企業運營管理所有環節、需求差異的超級ERP全家桶,所以,假如需要對接第三方應用訪問龐大的對象,恐怕再大的公司也會心疼。
這也是全家桶能夠交叉銷售的一個原因。
國內也有類似做法,但一般只收取固定接口費用,很少會有訪問計量。雖然SAP的定價因過于苛刻被指責,但據說近兩年SAP只提供折扣讓步,并沒有取消這種方案。
2000年的Salesforce定價簡單至極,但現在的定價表可能比SAP還要長。Oracle和微軟的企業軟件產品定價表也是不花個幾天時間看不明白。SAP在跟客戶斤斤計較API訪問收費,國內常常做出買三年送三年甚至免費的“促銷”,價格競爭讓掉的營收和利潤,本就難以被忽視。
歸根結底,產品和客戶多元了,定價就不可能那么簡單干脆。傳統的銷售職能場景,賣了多少和業績指標和收入息息相關,所以更重視售前,關注怎么把產品賣出去。但saas產品的銷售是持續的續約和續費模式。
簡單來說,用一天,就一天不能斷銷售,整個過程滲透在產品和服務體系的每個和環節中,追求的是客戶成功,實現共贏。這時,對于企業本身來說,你不能再把業務押在銷售人員上,更不能幻想一只銷售鐵軍就可支撐整盤棋,即使你有獨立銷售團隊,他們與其他部門也是高度鏈接的。
之前有用友離職的銷售員工在網上指出:“銷售做項目,如果說來自各方面的阻力是100,那么客戶占20,友商占20,余下60全是內部競爭(資源牽制,后臺牽制,分銷直銷競爭,直銷之間搶單、破壞)。”這就不是個好現象。
多年前的一次晚宴上,GE的CEO段小纓問熊曉鴿:中國有很多偉大的公司和巨型國企,為什么沒有出現為企業提供服務的大公司,尤其是提供軟件服務的大公司?熊曉鴿說,國有企業很大程度上仍是IT技術的用戶,而沒有真正投入很多精力去開發IT技術;另一方面,中國VC把投資重點放在了to C。
如今,中美GDP差異已經縮小,國內企業數量也遠大于美國,但美國企業軟件市場的規模卻是國內的十幾倍。
但原因可能不是當年熊曉鴿說的那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