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潘文捷
編輯 | 黃月
電視劇《卿卿日常》正在熱映中。劇集原著是晉江穿越小說《清穿日常》，該作品的簡介是“李薇在清朝的幸福生活”，作者說立意在于“在任何時候都要好好生活”。
在小說里，現代女人李薇穿越回到清朝九子奪嫡的時代，在封建皇權之下如履薄冰，縱使開了天眼，知道歷史走向，也無法像男頻小說主角一樣在舊有的世界施展才華，建立豐功偉業。這一設定本身似乎鋪墊了悲涼基調，李薇反而因為知道自己嫁的人就是未來的雍正，一開始便對四爺說一不二，對他偶爾的寵愛又驚又喜，忠心耿耿，這也反過來加深了四爺對她的寵愛。于是，佛系的李薇在宅斗中贏過了權力欲強烈的福晉，還生下了五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成了四爺最愛的女人。
小說似乎直奔甜寵和雙向奔赴的美好愛情，但今天的觀眾已經不難識別出其中扭曲變味的部分。
在小說里，四爺后來說，“所有人都變了，但李薇一直都沒變。”確實，原著中李薇一早就找好了自己的位置，甘心依附丈夫，無意做權力的擁有者，才能夠一直得到雍正的認可。劇集《卿卿日常》對《清穿日?！纷龀隽舜蟮堕煾母木?，保留了原本體現“任何時候都要好好生活”的柴米油鹽日常，改變了原本的清朝設定，把故事置于架空世界。這個世界分為九川，有的以男性為尊，有的以女性為尊，女主來自的地方則男女平等，然而，它們都以男尊女卑的新川為首，新川每年要在九川擢選優秀女子，指配于適齡少主。李薇等女性角色的生存故事就是在這一背景之下展開的。
《卿卿日?！冯娨晞∨c《贅婿》出自同一制作團隊。《贅婿》開播之后收獲的一種普遍觀感是“尷尬”和“兩頭不落好”，因為它想要在父權文化的大背景下既討好女性觀眾，又吸引男性觀眾，《卿卿日?！芬矡o法逃脫這一魔咒。
剝削與傷害化作一句玩笑
如果說《清穿日常》給封建禮教打上甜寵濾鏡，那么《卿卿日常》也十分善于用輕松活潑的內容消解真正嚴肅的議題。三少主既有正夫人海棠，還把不少女孩哄騙入府，以“二十四節氣”命名夫人團，記不清每個人究竟叫什么名字。他自認為是女孩們的“大恩人”，因為給了她們安身立命之所，就可以對女性的身體提出A4腰、鎖骨放得下硬幣等要求，而夫人們則以陽奉陰違、背后吐槽和避孕等被動攻擊的方式應對這個男人。
主創團隊接受采訪時稱，這一人物塑造方式體現了三少主的自戀，借鑒了生活中的“普信男”形象。事實上，這一解釋既站不住腳也不負責任。自信或自戀都不是以控制和剝削他人的方式實現的，而三少主對女性施以的誘拐和規訓是實實在在的剝削與傷害，劇作還以輕喜劇的方式將這些恐怖行為變作笑料。
這一認知（或無知？）甚至延續到了劇集的宣傳之中。劇中幾乎所有女性都想做正室，郝葭（好嫁）卻為了權力，心甘情愿嫁給嫡長主做側妃，本想獲得榮華富貴卻屢遭家暴。郝葭被展現為一個有想法的清醒女性，嫁給嫡長主不是因為戀愛腦，而是想要達到目的。她曲意逢迎、討人歡心，嫡長主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一邊罵著她“好茶”，一邊享受這份阿諛奉承。由這番互動可知，在劇作者看來，哪怕兩人對彼此想法心知肚明，女性懂得適時伏低做小也會更“好嫁”。面對一而再、再而三的家暴，郝葭總是能夠忍下來，直到最后忍無可忍。
在劇作宣傳過程中，郝葭的飾演者陳小紜發布微博，配圖是郝葭被丈夫掐脖子的劇照，配文是：“天冷了，又用上了36度恒溫圍脖?！边€發了一條“郝葭內心：別再CPU了！”（PUA寫成CPU，把憤怒變成玩笑）郝葭迫于形勢和地位做出的討好，變成了一個個溫和無害的“?！?。劇作方既想用郝葭的“清醒”和最終的逃離來滿足女性觀眾，又想用郝葭面對權力時不得不展現的溫順來迎合父權社會的既得利益者。最終，就連對家暴虐待的控訴也變成了梗和玩笑。
浮于表面的抗爭與友誼
劇中女性對封建禮教的抗爭幾乎全部浮于表面，《卿卿日?！氛嬲膬群似鋵嵤翘饘櫋Ｅ饑鹊ごú辉敢庀蚰凶鹋暗男麓ㄅ汕才?，只好由丹川郡主上官婧參加聯姻，對象是不成器的五少主。五少主原本想娶溫婉可人的郝葭，結果被嫡長主搶走，無奈娶了上官婧。前期兩人沒什么感情，五少主嚷嚷著要納妾，上官婧怒而返回娘家。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編劇接著來了一出“虐妻一時爽，追妻火葬場”的劇情，五少主要通過重重關卡贏回妻子。整個過程中，上官婧嫁雞隨雞，對這門婚事毫無反抗，且極為被動，坐等五少主追回自己。如果五少主不行動，她就不做任何爭取，而只要五少主展現出對她的愛，就立刻心軟，給臺階就下，又是一番甜蜜恩愛。
劇集主角李薇也是如此。她來自奉行一夫一妻制的霽川，一入宮就成為六少主側夫人，嘴上說著早晚要逃走，但毫無實際行動。六少主對李薇一見鐘情，處處包容，除了無法立刻將她變成正室之外，李薇在事業線上提出的種種想法，六少主都愿意幫她實現。六少主有君權撐腰，李薇有夫權撐腰，搞事業沒遇上什么真正的阻力，她也不必反思君權和父權，甚至享受其中。在愛情線上，她暢通無阻，因為編劇團隊處處讓路。六少主迫于父親的要求娶了正室夫人，但夫人無意此位，李薇再次打破底線，繼續伏低做小。總而言之，只要少主繼續寵愛李薇，生活就過得去。
《卿卿日?！吩噲D展現不同處境的女性群像和女性情誼，主創團隊將改編思路形容為“反套路”——“看起來會黑化的人沒有黑化，看起來‘綠茶’的人也不是‘綠茶’……我們有沒有可能找一堆女孩，但不要那種一堆女孩去爭搶一個男性。”但不得不說，照此思路，劇作對女性情誼的呈現十分懸浮，有一種為了寫姐妹情深而寫姐妹情深的感覺。
比如節氣姑娘之間互幫互助體現在一起參加姐妹茶話痛罵三少主，或是今天你不愿意陪睡，我去幫你頂上。她們之間無分裂也無差別，不僅三少主不記得節氣姑娘們的名字，就連觀眾也分不清誰是誰，因為她們都是同一個理念的化身。本劇的其他女性角色之間也從無猜疑或失和，一直彼此關心、互相幫助，這反而非常奇怪——在設定中，兒子們的權力須從父親新川主手中得到，妻妾的權力須從自家少主身上獲得，少主的妻妾之間必然矛盾叢生。《卿卿日?！分械呐院椭C場景與自身設定相悖離，顯得怪異而不可信。
封建背景與當代議題
不論是《清穿日常》原著還是《卿卿日?！穭〖芏鄦栴}的根源在于創作者試圖在封建禮教背景下描寫當代女性議題，造成了又封建又進步又妥協的詭異樣貌。
當然，我們必須把人物放回他們所身處的歷史背景之中進行審視和討論，正如美國塔夫茨大學歷史系副教授許曼所言，很多人站在21世紀的立場去批判幾百年前的中國歷史，把儒家經典里的“夫為妻綱”、“三從四德”視作荒謬，把傳統法典里對男女的量刑差異概括為政府層面的性別歧視，這種審視無疑遺漏了歷史語境中的很多東西。“這樣去討論歷史本身就是危險的反歷史的唯今主義，看到的只能是現代文明視角下的黑暗與野蠻?！痹谶@個層面上，我們似乎很容易為李薇們辯護：在當時，女性能夠發揮主體性的空間確實太小了，在當時的情境之下，每個人對“好好生活”的理解和定義可以各有差別。
但問題在于，小說和電視劇并不是真實的歷史，因為讀者和觀眾是今天的現代人。劇作家羅伯特·麥基在《故事》一書中談到：
“對歷史最好的使用方法，而且也是把一部影片設置在過去，從而使其預算陡然增加千百萬美元的唯一合法借口，就是時代置換——即利用過去作為一面明亮的鏡子來向我們展示現在?！?/p>
今年韓國熱門電視劇《王后傘下》就是利用古裝劇，投射了當今母親們的“雞娃”現狀。這一定不符合真實的歷史，卻深得觀眾認同。觀眾在歷史話題中尋找當下議題，并且期待劇作提出令人滿意的見解或解決方案。顯然，像《卿卿日常》這樣用甜寵包裹壓迫、在女性間制造虛幻友誼，既無法回應父權制的種種問題，也是不可能讓女性觀眾滿意的。
參考資料：
《在美國教歷史》姚平 王希 主編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22-10
《贅婿》到《卿卿日?！罚@個團隊是怎么做一部火一部的？
https://mp.weixin.qq.com/s/Zl8UiPYzAW7kvGKVzgZI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