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潘文捷
編輯 | 黃月
近期受到諸多好評的電視劇《警察榮譽》講述了四位新人警察來到八里河派出所,在老警察“師父”的帶領下,經過鍛煉成為合格的人民警察的故事。該劇英文名為“Ordinary Greatness”,意即平凡的偉大。一方面是因為故事講述的是基層民警的工作,貼近民眾日常生活,另一方面也與本劇不宣揚個人英雄主義,而是強調集體力量有關。
警察榮譽體現在什么地方?電視劇并沒有做過多灌輸,而是從一件件小事出發,去展現了警察的獻身精神和服務意識。劇集給我們提出了這樣的問題:對于警察這份職業的評判標準究竟在哪里——日常平凡又稍顯繁瑣的社區工作和逮捕重大刑事案件的犯罪嫌疑人,哪件事更偉大?另一方面,也有人對警察這份職業產生了懷疑,警察這份工作工資不高,卻可能冒著生命危險,而且忙到讓人難以抽身照顧家庭。那么,在領著平凡薪水的警察和擁有十幾家公司的老板之間,我們又能否或如何比較他們的職業優劣呢?

集體主義
很多影評已經談到,《警察榮譽》的令人驚喜之處在于,它是一種描繪日常生活的敘事,在頗具戲劇性事件的自然主義土壤上展開。八里河地處城鄉結合部,充滿生機,有許多剛剛從農民變成城市居民的人還不熟悉城市的運行規則,因而有很多矛盾亟待解決。這里也魚龍混雜,潛藏著一些犯罪分子。
在這里,集體主義熱情已融入了人們的生活和工作,并且包納了很大一部分個人和家庭所在的私人空間。我們一次次地看見,幾乎每個人都知道別人家里的事。當警員七子想要休假時,所長當著所里各位領導的面拿出了他的體檢報告,在會議上說,根據體檢報告,七子患上了輕度抑郁癥,并由此動情地談到所里需要更加關注警員的身心健康。對于領導為什么可以看到自己的體檢報告、知道自己的私事或者當著同事的面公開討論這件事,七子沒有任何質疑,而是滿懷感激地接受了所長的關懷。當警員家里有困難,比如警員父母生病時,所長更是提出了一個讓成長在國企改制、社會急劇轉型之后的年輕觀眾驚訝的計劃:要求給全所警員排班,大家輪流照顧這位警員的家屬。所長勸解因為工資不高又任務繁忙,因此想要脫去一身警服的警員:“你光看見了咱們警察工作忙,但是警察這個職業跟別的職業不一樣,越是有困難的時候,越是需要這個集體,集體可以幫助啊。”
人們對這樣的集體主義生活抱有相當大的熱情,同時有著難以想象的獻身精神和服務意識,過著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在劇中,警察的大部分時間都奉獻給了工作:師父陳新城、張志杰、曹建軍都曾經談到自己是如何因為工作而忽視了家庭。在春節這個本應家人團聚的時刻,警員陳新城和李大為自愿在假期跨省追蹤嫌疑犯,張志杰等人則整天在小區蹲守慣犯小偷。派出所的領導也沒有回家過年,他們組織家屬在除夕當晚到派出所吃年夜飯。他們為自己的奉獻感到幸福,歸來時興奮地唱著歌。

另一方面,對集體主義的崇尚還表現在對個人搶出風頭行為的強烈譴責。在過去幾年的很多刑偵劇中,破獲一些重大案件的、擔任偵探角色的個人或小團體往往是劇集歌頌的主角?!缎睦碜铩罚?span>2015)、《刑警隊長》(2015)、《法醫秦明》(2016)、《三叉戟》(2020)無不如此,講述的往往是個人通過智慧屢屢破獲千奇百怪、撲朔迷離的疑難雜案,英勇和冒險行為成為被謳歌的對象。不過《警察榮譽》的重點在于英雄群像,而非英雄個人。劇中所有角色但凡有一點兒“搶功”的苗頭,都會得到敲打或者產生意料之外的不好的后果。曹建軍搶著想要立功,所以常常做出危險行為。他在救下想要跳樓的青年時,時機尚未成熟就貿然行動,雖成功解救,還是遭到了批評。在后來抓捕犯罪分子的過程中,他更是沒有聽從指揮就擅自行動,抓捕成功了,但因過于冒險和不聽指揮令所長非常不滿,群眾敲鑼打鼓給他送來錦旗,但所長告誡他不要膨脹,并且在要不要給曹建軍頒發二等功的問題上猶豫不決。指導員表明,按照曹建軍之前做出的成績,在其他派出所都可以獲得好幾個二等功了,所長這才決定上報他的成績。可以看到,八里河派出所在衡量榮譽之時,服從集體的重要性高于個人成績。
難以忽視的是,這種集體主義生活顯而易見是父權制的。整個八里河派出所就像一個父權制大家族,所長是父親,指導員葉葦扮演母親的角色。女警察在其中做的工作具有明顯的性別特征,似乎被劃定了無形的職責范圍——派出所之內,辦公室里面。女性警員得到了相應的照顧,例如我們看到葉葦家里總是有事,不得不在上班時間回家照顧老人孩子——她的男同事也都認為這樣做情有可原,并愿意幫她頂班,相反,我們幾乎看不到男同事因為家中事務請假或請假成功。七子因為工作時間太長婚姻幾乎破裂,想要請假都沒有成功;張志杰、曹建軍等人的妻子則默許了他們長期在外、不顧家庭的做法,并因對丈夫事業的無條件支持而在這劇中獲得贊美。四位新警官之一是女主人公夏潔,她因是烈士后代,又是一位女性,因此在工作場所總受到無微不至的保護。不論是她的母親、她的師父還是所長,常常把“保護好夏潔”掛在嘴邊,不讓她接觸有危險的工作,以至于她最終忍不住向師父呼吁,別把自己看作一個女性。

在整部劇中,夏潔都試圖突破那層“保護”的牢籠。女警察想要突破偏見,這樣的內容并不罕見。在同樣描述基層民警生活的日劇《女子警察的逆襲》里,王牌刑警藤圣子想要破除對女警官的刻板印象,比如海報上那種和藹可親地安撫孩子的形象,誰料自己最終在工作中還是和藹可親地安撫了小孩子,讓她不由得感到既好氣又好笑。當然,藤圣子的工作遠遠不止于此,她還是可以在崗位上抓捕犯人,施展自己的智慧。在《警察榮譽》中,夏潔千方百計想要站在一線崗位上,不想去母親指定的、比一線警察更安全的戶籍科。不過,最后母親做出讓步,而組織做出決定要夏潔去戶籍科時,她表示了順從,稱自己反抗家長的支配,但一定會服從組織的安排。當然,為人民群眾服務無小事,夏潔在戶籍科的工作中也獲益匪淺,不過從這里開始,參加一線巡查或抓捕活動的警察就是全員男性了。
榮譽敘事
除了堅固的集體主義價值觀,改革開放以后集體主義與個體競爭被同時強調,也屢現沖突,此時,劇中的曹建軍成為了最大的“受害者”。
曹建軍的丈母娘時時刻刻不忘比較曹建軍和他的姐夫——一個擁有十幾家公司的老板,并責怪曹建軍沒有出息。更加糟糕的是,當曹建軍所在派出所抓到他的姐夫嫖娼之后,丈母娘仍要看在錢的面子上“原諒他”,反而斥責曹建軍沒有能力,不能夠施展權術、利用人情把姐夫撈出來。在這種沖突中,曹建軍面對的困難,遠非一個不近人情的丈母娘。

桑德爾的作品《金錢不能買什么》指出,市場經濟和市場社會不是一回事——市場經濟以金錢作為核心標準,強調效率至上,可是如果市場經濟的邏輯滲透到整個社會,使其變成市場社會,就會造成巨大的問題,本來以美學的、情感的標準衡量的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就要統一到金錢的標準之下了。
《警察榮譽》試圖通過一樁樁小事向觀眾呈現警察工作的“榮譽”究竟在哪。例如負責社區工作的張志杰看似只是在社區晃悠,每天關注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看看轄區的水電情況、檢查有沒有電動車違停進消防通道,看看小區的監控頭數量多不多,甚至還要給懷孕的貓找醫生接生……可這些細枝末節里卻往往隱藏著很多大事。曹建軍的工作更容易被看到,比如解救輕生青年、抓捕犯罪分子,都獲得了相當的成績,只不過,這些成績和榮譽在丈母娘眼中都算不上什么。顯然,很多職業有其內在的標準,這些標準如今可能已經被其他標準取代,因此當丈母娘說出自己的一套理論時,其他人的反駁都顯得如此孱弱。更為可惜的是,曹建軍本人也無法堅定自己的信念,而是被外在的標準帶跑了。在酒醉時,他說出了心聲:人就是想要獲得尊重。獲得二等功榮譽之后,丈母娘依然看不上他,他自己也被那個標準壓垮,因此一次次地問別人:“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曹建軍的丈母娘只是一個縮影,她體現的是如今社會中單一的評價標準。當評判標準只剩下金錢、權力,警察們孜孜以求的榮譽還重要嗎?桑德爾曾經談到,在一個社會中,聲譽、財富和知識通常是彼此分離的,可以構成某種相互制衡的結構。但如果評價標準同質化,人們無法尊重其他類型的社會貢獻,所有其他的生活方式都會遭到貶低。有趣的是,可能是出于對這一社會現象的反感,《警察榮譽》里生活最為闊綽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物。曹建軍的姐夫嫖娼且不知悔改,還欠債上了失信名單;陳新城前妻的現任丈夫則是一位衣冠禽獸,性騷擾年輕女孩。在《警察榮譽》這部劇里,為了個人目標而奮斗、沉湎于自我欲望的個體從來不被歌頌,奉行著集體主義的人才擁有真正的榮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