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耳東陳
監制 | 吳懟懟
2022年整個內娛靜悄悄,新作平淡,考古盛行,往事里的嬉笑怒罵,顯得尤為動人。
恰逢此時,獻禮音綜《聲生不息》播出,港樂回到話題中心。
作為香港回歸25周年、TVB成立55周年的獻禮節目,《聲生不息》的選歌思路很清晰——一是以林子祥為代表的80年代普通市民心聲,一是新世紀陳奕迅為代表的港樂金曲。
借著《聲生不息》,曾比特、炎明熹等新聲代在內娛刷新認知。稍稍關注香港娛樂圈,會發現香港飯圈正在進行時,勢頭不比前幾年的內娛弱。而內地對香港娛樂圈的印象,依舊滯留在八九十年代頂多到世紀初。
港版創造101(《Good Night Show全民造星》)造出頂流,頂流名字做成的虛擬貨幣炒至四百多美元。疫情擋不住香港追星女孩的步伐,4月30日街頭人聲鼎沸,頂流姜濤過生日,燈牌亮遍全港。
有趣的是,港版101播出時,秀人們唱的,竟多是國語歌。比如汪蘇瀧的《小星星》,GAI版本的《愛如潮水》,薛之謙的《病態》,華晨宇的《我管你》,張藝興的《sheep》……
內娛一面懷念曾經的港風,一面反向灌輸香港娛樂圈實錘。
乍一看,世紀末是內娛明星去香港求發展,現如今港星北上不再稀奇,世紀末是港樂港片席卷神州大地,如今內娛就連口水歌都成了港版101的燃炸舞臺。
其實把時間線拉長個一百年,會發現不是時移勢易的境況顛倒,而是太陽底下的舊事重來。
若把香港娛樂發展看作爬山歷程,那么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的電影公司、唱片公司南下,是鋪路期。1960年代起,港人自我身份和文化價值認同后,本土文娛產業進入登山期。到80年代末90年代初登至頂峰,其后巔峰余韻十載,再往后,容量過小的市場,內容又呈圈地自萌狀。
殘余造新興,新興變主導,主導示弱后,又成殘余狀。
周而復始,港樂生命,便如是。
行至山下,多方文化啟蒙香港
看民國劇,國際飯店、西洋樂隊、唱片機,是上海大亨生活情調的必備要素。
這倒也非刻板印象,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被稱做「東方爵士樂之都」,十里洋場霓虹閃爍,五六百西洋樂師結伴前來。美國菲律賓俄羅斯人帶著風琴、鋼琴、伸縮喇叭和小號,甚至純正爵士樂隊中不準入的夏威夷吉他,在上海灘爵士樂隊里也混成獨到特色。
西洋文化風靡的另一面,是中國時代曲的盛行。
帝制推翻后,社會方方面面在求新,音樂自然包含其中。在蔡元培支持下,音樂家蕭友梅在北京辦了音樂學院,后因種種復雜原因,音樂學院南遷至上海。
教學土壤和新文化兼備,新聲蓄勢待發。
雖突破文言戲曲唱腔,采用白話自然唱腔的樂曲新風曾被學界批為靡靡之音,但朗朗上口門檻低傳唱度高的時代曲,還是迅速在國人中得到擁躉。
典型如田漢、聶耳們的創作的各種中華新風。
至孤島時期,上海的電影、音樂在炮火中南下,隨著唱片公司聯華、百代等南移,胡蝶、周璇等歌星把國語歌帶入香港。
上世紀四十年代,香港本土居民大多是廣東人,說粵語,聽粵劇粵曲。當時香港有線廣播電臺麗的呼聲,有英文藍色電臺和國語銀色電臺,藍色電臺播歐洲流行的英文歌,銀色電臺播上海創作者譜寫的時代曲。
兩股聲音交織,夾擊了本地的粵劇粵曲。
無線電和留聲機讓音樂觸達萬千聽眾,以往去現場聽粵劇粵曲的習慣被顛覆,新載體帶著新內容,轟隆隆撼動了香港本土早年的音樂習慣。
50年代以后,天時地利人和讓香港上空飄著自由多元文化因子,歐美和傳統中國兼收并蓄,文化雜燴的另一面,是民眾內心漂泊中,對腳下土地并無歸屬感。過客心態造就了國語和英語齊飛,粵語歌被當成難登大雅之堂的口水歌,在民間低吟。
1959年,邵氏兄弟來到香港打造東方好萊塢,雖然起初在拍國語片,但面向大眾的媒介,開始加速變化起來。
先是麗的開始提供有線電視服務,接著商業電臺開始運營,大眾接觸文化的渠道增加,同時,反應香港市民生活的內容,也開始涌現。
雖然一些歌曲表達上用的依舊是國語,但內容已與香港緊密相連。
60年代香港經濟騰飛,1967年,TVB面世,自此香港電視進入彩色世紀,人們可以不用接駁地線享受免費娛樂。
從前把此地當成暫留地的人隨著時局發展觀念改變,逐漸扎根,有了一代的成長經歷,到了70年代,早年移民香港的人結婚生子,第二代人進入少年時代。
土生土長和地域認同一齊增長,粵語歌登文化山峰,自此有了腳。
上山之路,自由風氣與文化認同
催生文化的,向來是天時地利人和。
70年代以前,港人聽英文歌,聽國語歌,但粵語片和粵語歌產量在連年遞減。
70年代初,先是山洪傾瀉的天災,接著是股災,兩相疊加,人與城市命運共同體的意識被喚醒,這片土地的文化,從對本土漠不關心,轉至噴薄而出的庶民精神。
第一代歌神許冠杰是個中翹楚。港大畢業受過良好教育的他看世界,戲謔與溫情并存,拍喜劇的趣味與經驗,讓他的歌在生活與無常對比之外,多了分接受天命的瀟灑。
《鬼馬雙星》《天才與白癡》《半斤八兩》均是。
值得一提的是他跟黎彼得共同填詞的《浪子心聲》,「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成絕唱,雖然說到港人精神,大眾條件反射是《獅子山下》的平凡耕耘彼此互助,但在香港本土,《浪子心聲》的意蘊,比《獅子山下》還要深。
如今打開那個年代的港樂,在或平緩或悠揚的旋律中,飄來的是裊裊升起的平凡青煙,雖然時代感極明顯,但那些穩扎穩打的步伐,依舊踩在現代人心上。
環顧泡沫瘡痍孤獨并存的當下,舊時音樂造的境,竟像個踏實的暫緩地。
《聲生不息》里,唱少年時代那一期,林子祥翻唱了許冠杰的《學生哥》,70多歲的人站在臺上,鏗鏘有力,詞是一個孩子到處搗蛋不學無術,話鋒一轉,再渺小也要努力生活。
這份豁達,不是勸你做正確的事,走正確的路,最終達到成功的山巔,而是即便你逃課不好好念書拍拖,你得知道,渺小人也得努力自食其力。
作詞人黎彼得從社會底層成長起來,他的那份人類關懷,對尊嚴本身的尊重,比正確的成功學,要廣闊得多。
70年代,黃霑、顧家輝、盧國霑、黎小田、鄧偉雄、黎彼得一起,撐起了港樂背后創作那片天。
早年菲律賓樂手在歌廳、音樂會受歡迎,華語編曲人稀缺且從業者學業不精,顧家輝黎小田之后,狀況有改。
粵語填詞,因為一個字九種發音,韻腳稍錯,便與旋律不匹配,填詞難度極大。到1976年,香港效仿歐美重視起音樂版權,成立了香港作曲家及作詞家協會,幕后音樂人的權益開始被保障。
也是這時候,香港開始逐漸確立流行音樂創作范式——重曲不重詞。
六七十年代,歐美日本及中國臺灣音樂在香港地區流行,拿西洋曲子來填詞翻唱的玩法,從舊上海時期就開始了。
國語的四字發音天然注定與旋律可適配性更高,《玫瑰玫瑰我愛你》等風靡各處。
中國臺灣也喜歡這套玩法,但相比歐美音樂,中國臺灣更愛改編日本音樂,其中原因,無外乎文化入侵,以及同是東亞創作群,大眾審美更相近。
粵語因發音的問題,填詞難度大,一詞一曲一首歌的范式,在唱片進化成331/3 轉,每面能播6首三分多鐘的歌后,產量吃緊。
然而市場發展逐漸欣欣向榮,最適應市場的方式,是著重挑選好旋律,然后根據這首旋律,由不同人填不同詞給不同歌手去唱。
在選擇曲子時,中國香港借鑒臺灣地區玩法,多用日本曲,一是臺灣地區市場成功在先,一是迎合當時港人愛去日本旅行的風潮。
中島美雪、谷川新司、都倉俊一、喜多郎、布施明成為港樂熱門曲庫,后來我們耳熟能詳的《千千闕歌》《夕陽之歌》《夕陽醉了》《Monica》等等,全是那個時代的翻唱金曲。
與此同時,面向社會的填詞大賽,無形中為香港作詞人協會輸送了不少人才,林振強、向雪懷、鄭國江……
港樂底層建設齊備,歌星齊飛。
我們都熟悉的那個盛世在緩緩拉開大幕——梅艷芳當百變天后,葉倩文唱俠女颯爽,張國榮和陳百強是雙子星,譚詠麟稱霸歌壇。
另一面,以Beyond為代表的的原創樂隊異軍突起。
有人唱經久不衰的永恒主題愛情,有人將視閾拉到社會關懷,有人探討人性,有人就社會現象調侃戲謔。
朝氣蓬勃中,融合文化里,山巔風光一片大好,英雄盡風流。
巔峰余韻,唱片公司變推廣公司
但風流最終,逃不過雨打風吹去的命運。
市場需求和創作能力之間,永遠是有矛盾的。
我們如今常說內娛,節奏太快了,種種粗制濫造,種種重營銷而輕實質。其實80末的香港,也暗藏著這個隱憂。
但當時生產力蓬勃,唱片行業大盛,呈現出歌星多、作詞作曲人多、銷路高的盛況,產業沒把隱憂當憂愁。
銷量水漲船高,整條產業鏈上下收入都在增加,而創造銷量的歌迷,在無形中伸手要更多話語權。這與清朗之前的飯圈亂象如出一轍。
著名的「譚張爭霸」發生在此時,雖然譚詠麟張國榮均公開呼吁粉絲不要引戰,但戰斗中的粉絲,眼中非黑即白,對家比階級敵人更可恨。
最終導致兩敗俱傷。
譚詠麟1987年宣布不再領任何形式的獎項,張國榮1990年舉辦完「告別歌壇演唱會」也呈隱退狀態。
浮躁不止于聽眾,香港作詞作曲協會,加入了好多兼職類選手,精力不全付,質量難保障。
幾相疊加,折損的,又何止譚張二位。
巔峰既過,疲憊盡出,雖然民選節目每年依舊,但新的天王天后,補位依舊難。
到了90年代初,梅艷芳先是宣布不再領榮譽獎項之外的獎,緊接著暫別舞臺,1991年離開,到1994年才復出。
如日中天的人相繼隱去,初代歌神亦見好就收,許冠杰于1992年退出歌壇。
一些悲傷的事情也在發生,1992年車禍成植物人的陳百強,在1993年深秋時節與世長辭。
當年六月初夏,黃家駒在日本意外摔下舞臺。葬禮上《誰伴我闖蕩》響徹云霄,「前面是哪方,誰伴我闖蕩,沿路沒有指引,若我走上又是窄巷」。
這一年樂壇無幸事,港中文學生黃偉文開始了自己的填詞生涯。
熱火的余韻猶在,消費市場的民眾短暫傷心后,并不會停止對流行音樂的渴求。為適應市場,港媒另辟蹊徑,造出「四大天王」的概念填補空缺。
天賦型張學友,努力派劉德華,溫潤的黎明,跳舞很棒的郭富城,四種辨識度各異的型迅速占據人們的感官。
后來看2015的內娛四大流量,總能想起當年的四大天王,也是意氣風發的美好少年,只是這一次,沒有《吻別》飄去歐洲,也沒有《忘情水》擊打內娛的心。
四大天王狂飆突進時,卡拉OK走入市民生活。為讓普通人模仿更容易,唱片公司有意識縮窄音域,降低歌唱難度。
流行歌曲徹底深入大眾生活,音樂的觀賞性卻被默默犧牲了。
到陳奕迅楊千嬅參加歌唱比賽的1995年,歌壇已然世風日下。50萬做唱片,100萬用來營銷。
浮躁不再隱于皮下,好風光乍聚乍離,即便一追再追,亦只可追憶不可追。
往后每一步,都是下坡路
站在巔峰俯瞰過的人,下山路必定走得更艱難。視閾窄了,風景少了,影響力降低了,下山路上依舊有起伏,但相比巔峰壯闊光景,難免蕭索。
生于Z時代的人,看2000年代的港樂,依舊覺得金曲頻出,但復盤過巔峰,就會承認好落寞。
陳奕迅是新千年之后,唯一一個,兩岸三地、千家萬戶、人人承認的新天王。謝霆鋒的認知度在,不過大眾更關注的是他的家世、緋聞。至于他的才華,滄海遺珠罷了。
楊千嬅也好,容祖兒也罷,謝安琪們業務能力能打,長情粉絲不缺,但要論影響力,縱然作為港樂發燒友,我也不得不承認,她們離天后級別,距離依舊有。
至于張敬軒、梁漢文、周柏豪、陳柏宇,要更弱一些。
說到影響力,古巨基和李克勤必須提名,但前者書桓身份比《愛與誠》在內地深入人心得多。后者《紅日》幾乎成畢業金曲,但除了《月半小夜曲》等極少數傳唱度高的歌,他的水平,也被內娛嚴重忽視。
新千年以后,港樂的頹勢,眾所周知。究其原因,市場容量太小是其一,華語樂壇逐漸自我成長是其二。
當信息差不再,自由度相當,那個市場的吸引力,就隨之下降。
1998年金融危機后,香港經濟明顯下行。蒸蒸日上的內地市場轉眼去培養自己的新文娛,在香港的百代等唱片公司,簽陳曉東等內地歌手試圖持續輸出,但嘗試也只停留在嘗試層面。
粵語歌迷對往事,依舊如數家珍。傳說每首歌背后都有一個故事,此言并非夸大。
《聲生不息》第四期,毛不易李克勤唱《最佳損友》,舞臺置景在列車廂,窗外景色變幻,車廂內兩人唱「奇怪 過去再不堪回首 懷緬 時時其實還有」。
恍然想到2012年黃偉文作品展上,挺著孕肚的楊千嬅一口氣唱完《可惜不是水瓶座》《勇》《野孩子》,黃偉文推著嬰兒車從舞臺出來,給了楊千嬅「世紀一抱」。
接著《最佳損友》前奏響起,陳奕迅為往事總結「朋友 我當你一秒朋友 朋友 我當你一世朋友」。
在此之前黃偉文和楊千嬅頻傳不和。
嫌隙產生在2001年。當時陳奕迅和楊千嬅的公司華星唱片瀕臨破產,陳奕迅去了英皇,楊千嬅去了新藝寶。兩個偉文給楊千嬅新公司的首張專輯《Miriam》都掏心掏肺寫了歌,梁寫《姊妹》《假如讓我說下去》,黃寫《野孩子》。
專輯發行后,《姊妹》備受好評,甚至日后楊千嬅婚禮上,梁都用這首歌做祝辭。但同樣是用心之作的《野孩子》在大眾層面和歌手本人這里,似乎都遭到冷遇。
2005年,黃偉文在《十年選》中怨懟,楊小姐對他的道謝都是客套。
這份怨在2006年化為《最佳損友》,借陳奕迅之口唱出Wyman心聲,《最佳損友》的作曲人Eric Kwok與幾位當事人都相熟,他把歌推薦給fa聽。
據《夜話港樂》記載,楊千嬅偶然間在車載電臺中聽到《最佳損友》,隨即泣不成聲,真相無從考證,但港樂背后的人與情,可見一斑。
依舊是與黃偉文有關,2021年的粵語歌中,排行前位不乏他寫的歌,《E先生連環不幸事件》看詞頗有當初「病態三部曲」(《打回原形》《防不勝防》《十面埋伏》)韻味,但前奏一起,編曲依舊是平庸了。
故人依舊服務著那片市場,但生機愈發萎縮了。
2003年,黃霑在博士論文《香港流行音樂研究》中說,
「香港流行曲是個異數。因為歷史遺留的現實,地理環境的配合,經濟條件的繁榮政治因素的因緣際會,和人才的巧合匯聚,滋生了這種揉合中西音樂元素,承先啟后的現代聲音。
可惜的是時代過去,聲音會隨時間湮沒,除了存在人們的記憶和幾張塵封的唱片里,下一代未必再有人惹起共鳴了。」
拿到博士學位的第二年,黃沾與世長辭。
時至今日,共鳴依舊存于一些人心中。
但新聲港樂逐漸縮進了那個培育它的市場,太陽落山。
歡樂今宵,虛無縹緲。倒也不必唱衰,追憶唏噓,曾登臨過山巔,逛過便已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