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下網商 朱之叢
編輯|李丹超
安德智是被一個問題“騙”來中國的。
這名清瘦硬朗、留著絡腮胡的墨西哥小伙,在家鄉被戲稱為Chinese Kid(中國小孩)。他在中國留學工作8年,做過調酒師、當過二房東,還開了公司、結了婚,生活之魔幻,連自己都感嘆“挺奇妙的”。 這一切起始于一次閑談:一家在墨經商的中國卡車公司老總問安德智,你知道墨西哥和中國是什么時候開始做生意的嗎?答案是1565年,一個遠超出安德智想象的年代。
“怎么回事?我竟然對此一無所知?”自詡博學的安德智不能容忍這種事情發生。
在中國居住8年后,這名Chinese Kid見到了更多此前一無所知的景象,也試著把一些更宏大的東西帶回家鄉。2020年,由eWTP全球數字經濟人才項目組(GDT)和安德智創立的Atomic 88公司,在墨西哥政府支持下共同發起了“墨西哥數字鄉村”項目。這是安德智回報家鄉的努力,也是借著電商發展的東風,將“淘寶村”模式復制到異國他鄉的嘗試。
千百個“淘寶村”漂洋過海,要在灼熱的美洲大地上生根發芽。
文化沖擊
第一次造訪白牛村時,安德智震驚了:農村能有這么多、這么大的房子?莫非這里住的都是富豪?
他并不是沒見過世面的窮小子:安德智從小家境富裕,學過網球、足球、繪畫、馬術,此前在墨西哥政府辦公室負責招商引資工作,能講德、俄、英、法、西、中六國語言。
但在浙江臨安的白牛村,村民那種“自豪而充滿希望的氛圍”,依然讓他嘖嘖稱奇。這里的居民主要從事山核桃產業,有的家庭負責包裝,有的家庭負責物流,最后把制成品放到淘寶上出售。在十年時間里,白牛村的山核桃銷售額從100萬元增長到3.5億元。
“白牛村有1500多名村民,300多個家庭,68家淘寶店。”安德智做了細致的記錄。上到年近八旬的老人,下到20歲出頭的年輕小伙,還有婦女們,所有人都忙得熱火朝天。
安德智在白牛村
在老家,安德智曾經作為志愿者深入農村,和當地人一起做飯、種樹,教他們學英語。這名墨西哥人敏銳地意識到了中國和拉丁美洲的相似之處。
在墨西哥,大多數年輕人夢想著從事金融或醫學工作,離開農村、進城務工是年輕一代的大趨勢,有人甚至對自己的出身避而不談。農村日漸“空心化”,而那些留守的空巢老人,有許多連西班牙語(墨西哥官方語言)都不會說。
現在,世界展示給他另一種可能性。
電商產業的興盛、像白牛村這樣“淘寶村”的出現,將越來越多中國年輕人拉回農村,也讓和現代科技脫節的老年人有了追趕時代的動力。安德智至今記得,白牛村有一名50多歲的農民,不會使用電腦,就抱著本子記筆記,將開店步驟一步步畫成示意圖。
“如果一個人特別想干一件事,他就會突破重重阻礙來干成這件事。”安德智感慨。
當然,比起堅韌的意志,吸引他的是一個更宏大的構想:在中國,淘寶村能吸引中國的年輕人返鄉創業,憑什么墨西哥不行?
為這個想法添上最后一把火的,是身旁一名來自墨西哥瓜納華托州的部長。他拍拍安德智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你在中國這么多年,是時候回墨西哥了。”
“中國經驗”
Jose Natividad就生活在瓜納華托州。
在這個位于墨西哥中部的山谷里,Natividad家族世世代代以制作一種傳統器皿“molcajete”為生。這是一種用火山巖打磨成的石臼,每個molcajete售價200比索(9.5美元)。
“很辛苦,收入也很少。”Jose坦言,“放在以前,連我們自己的孩子都不愿意做。”
改變是從2020年開始發生的:一支神秘的“電商小分隊”進駐瓜納華托,手把手教本地匠人制作產品官網、商品目錄,開設在線店鋪、使用社交媒體。
“觸網”之后,molcajete賣到了印尼、南非和比利時,天南海北的買家將其視為“精妙絕倫的藝術品”。一個10寸的molcajete售價70美元,工藝更復雜的精磨版可以賣到200美元以上。
Jose和他制作的molcajete
這是安德智聯合GDT帶給墨西哥的禮物。在當地政府的支持下,“數字鄉村項目”與8所墨西哥高校合作,將阿里巴巴的電商經驗、數字經濟轉型商業模式傳授給高校師生,再輸出給本地企業,讓大量聚集型行業變成了一個個“淘寶村”。
兩年來,墨西哥數字鄉村項目培訓了400多名大學教師、8000多名在校大學生,這批師生隊伍鏈接近1500家企業,對其進行線上開店、數字支付、數字物流等數字化改造。
變化像浪潮一樣席卷美洲大地。安德智告訴《天下網商》,墨西哥北部有一群木匠,擅長用硬木制作工藝品。他們手工精湛,但銷路不暢,每天要走2小時山路進城,坐在餐館門口擺攤,向過路的美國人兜售商品。如此日復一日,微薄的收入僅夠溫飽。
疫情爆發后,木匠們的生計更是雪上加霜。安德智組織學生給商品拍照,上傳到社交媒體和電商平臺,他們還為木匠開通了數字錢包,便于收款和提現。
據安德智統計,完成電商轉型之后,木匠們的利潤率增加了300%,單次物流費用從70元人民幣降低至12-15元。有人開始嘗試貸款,擴大和升級自己的工坊。
這是最讓人感到欣慰的變化。“他們不再每天只為了生活而賺錢,而是有一些長遠的計劃。”安德智說,“我認為一旦人們開始計劃,令人驚訝的事情就會發生。”
安德智展示木制工藝品
當然,項目推進也面臨著重重阻礙:墨西哥的數字基建和物流配送體系遠遠落后于中國。有些時候,安德智和同事們只能先著手去做,證明真的有銷路,再用真實可見的案例說服政府進行投入。
在他心里,有一個更為遠大的志向:像中國的白牛村一樣,他想要號召越來越多墨西哥年輕人回到家鄉。
項目有所起色之后,安德智特意給白牛村寫了一封信:“因為白牛村,我找到了一生摯愛的事業……中國幫7億多人脫了貧,看了你們以后,我就知道了這一切是怎么發生的。”
白牛村黨委書記金土根拿著安德智寫的信
一座橋梁
一系列電商轉型的成功,也為墨西哥數字鄉村項目打開了知名度。
一名大學生主動找到了安德智,他出身于墨西哥克雷塔羅州的一個村莊,當地人以養蜂、販賣蜂蜜為主業,但因為工藝落后、中間商太多,利潤十分微薄。
2021年5月,數字鄉村項目為克雷塔羅州蜂業協會開發了一整套數字化系統。除蜂蜜產品上架網店之外,蜂農還學習了數字化生產和銷售方式,有了彼此交流新技術的平臺。學生們在蜂農中間開展培訓,并為蜂蜜設計了各種logo、包裝。
根據系統測算和評估,幾個月后,克雷塔羅州的養蜂業數字化水平增長了48%,產品的銷量提升中,有80%來自新拓展的線上渠道。年輕人對家族從事的農業、手工業也產生了改觀,不再覺得在老家幫家人工作是一件“說出來讓人尷尬”的事情。
學生們設計的克雷塔羅州養蜂業數字化成熟度測量系統
更順暢的流程、更高的利潤,跳過中間商,接觸新買家,安德智說,數字鄉村項目帶來的一系列變化“賦予了商業活動新的價值,也為年輕一代尋回了工作的價值”。
他漂洋過海帶來的“中國經驗”,正在被越來越多人認可和推崇。碰到什么問題,當地人和政府官員都愛說:“你去問Chinese Kid。”即使安德智蓄起了絡腮胡,成家立業,不再是個Kid了,這個昵稱依然如影隨形。
現在,他也樂得接受這一稱呼,“我很喜歡成為中墨之間的聯結和橋梁。” 在他眼里,中國有著驚人的發展速度,和無所不在的商機。在上海留學期間,安德智當過調酒師,做過179個留學生的二房東,甚至在電影里客串群眾演員。他在中國開公司,結識了未來的妻子,最津津樂道的是“川菜好吃,過癮”。
安德智(左一)在中國
這種種光怪陸離的體驗,都起源于一次閑談。墨西哥城的驕陽下,一名來自中國的公司老總告訴身邊的小伙:墨西哥和中國的貿易,早在1565年就已開始。
那還是蒙昧的16世紀,中國的絲綢、瓷器裝上帆船,從廣州出發,經由著名的“海上絲綢之路”航向墨西哥。為了佐證自己的說法,老總給安德智展示了一枚銀幣。銀幣由墨西哥造幣廠鑄造,在重重流轉過程中被刻上了漢字。
安德智呆呆地看著那枚銀幣,它銹跡斑駁,卻在歷史的砂礫中閃耀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