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劉林
復旦大學特聘教授、重慶市原市長黃奇帆日前表示,超大規模單一市場是中國的突出優勢,但還未能得到充分發揮,仍存在四個方面的缺陷需要進一步改革。
4月26日下午,他在參加清華大學中國經濟思想與實踐研究院(ACCEPT)舉辦的第四屆“政府與市場經濟學”國際研討會上表示,我國14億人占全球總人口的比例接近20%,從這個意義上講,如果某一類產品無法自給、要靠進口,就可以立刻產生20%人口的市場需求。而高收入國家總人口也就在12.15億人左右。
“中國對于全球供需格局的影響比整個高收入國家的人口規模還大。”黃奇帆說。
更重要的是,中國是單一市場。他指出,單一市場是指法律體系統一、稅務體系統一、商業規則統一、語言文化統一的市場。而中國是一個典型的單一市場,遵守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法律體系,漢族人口在人口民族結構中占主體地位,占中國總入口的91.11%,各民族和諧穩定,均衡發展,漢語作為官方語言,全國通用,商業規則和市場環境也是大體一致。
“這一點中國和印度很不一樣。”黃奇帆說,印度說起來也是一個擁有14多億人口的大國,但實際上可以說是一個碎片化的散裝市場。印度是一個有28個邦、6個聯邦屬地和一個國家首都構成的聯邦制國家,每個邦都擁有很大的自治權,在憲法之外還有各自的法律體系和商業規則,各邦之間的要素商品的流動,面臨重重壁壘。印度有100多個生活習慣各不相同的民族,其中人數最多的印度斯坦族也僅占總人口的46%。印度的宗教信仰種類繁多,包括印度教、伊斯蘭教、天主教、佛教等,各個宗教之間關系錯綜復雜。印度還通用多種語言,僅官方通用語言就多達22種,有121種語言的使用人口都在1萬人以上。此外,印度還傳承著等級森嚴的種性制度,將人分為五等,不同的等級人群之間也不是統一的市場。
黃奇帆認為,規模優勢才是我國制造業的最大競爭力。這與傳統觀念——我國制造業核心競爭力源于勞動力成本——有很大不同。
他指出,勞動力成本往往在制造業總成本中占比10%左右。勞動力成本高一點、低一點,只能影響總成本幾個百分點,而一旦形成規模效應,就能大幅攤薄制造業的各項成本,如研發成本、固定投資成本、物流成本、市場開發成本、原材料采購成本,同樣也能攤薄勞動力成本。從這個意義上講,規模可以影響到整個制造業成本的30-40%。這意味著,某類產品只要中國能夠生產,馬上就能大幅壓低售價,這正是中國超大規模單一市場的威力所在。
不過,黃奇帆強調,我國的規模優勢,還沒有完全充分發揮出來。中國超大規模單一市場,仍然在持續發育形成的過程當中。事實上,到目前為止,中國這個大市場,至少還有四個方面的短板或者缺陷,需要通過持續深化改革加以解決。
一是地區間競爭產生的負面效應。盡管地區間競爭會帶來積極效應,會驅動地方政府加快基礎設施建設、改善營商環境、出臺優惠政策和招商引資等,但也會產生負面效應。各地為了本地GDP和稅收,拼命上項目,加上產業總體上處于低端環節,以至于出現了較大范圍的低水平重復建設,造成大量產能過剩。也因為同樣的邏輯,地方政府總是傾向于保護本地企業,甚至保護落后產能,阻礙了市場優勝劣汰功能的發揮,產能過剩此起彼伏。近年來,隨著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推進,這種現象有所減少,但仍然在一定范圍內客觀存在。
二是城鄉二元導致的市場分割。這表現在要素市場的各個方面:勞動力在城鄉間的流動、區域間的流動仍然受制于戶籍制度的束縛;農村建設用地像城市建設土地那樣同地、同權、同價的機制還在探索;在商品服務方面,受制于監管能力的差異,一些地方農村流通的商品與城市同類商品相比,看上去很像,但質量標準差得很遠,部分甚至就是假冒品牌、偽劣商品;在交通物流市場設施和公共服務方面,城鄉市場差距比較顯著,制約著商品要素的自由流動,反過來加劇了發展的不平衡。
三是部分領域行政配置資源的色彩仍然濃厚。中國的市場經濟是由計劃經濟轉型而來,盡管經過40年的改革開放,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日益完善,但在一些領域計劃和行政色彩仍然濃厚,制約著市場配置資源決定性作用的發揮。比如,在能源領域,中國是能源進口和消費大國,卻在能源定價上,缺乏全球話語權,這與高度管制政策有關。再比如,在電力領域,直到去年出現大規模電荒,煤電上網電價才逐步放開。此外,還有一些領域存在不同程度的玻璃門、彈簧門現象。一些領域的市場準入在不同地方的政策各不相同,企業在一個地方能注冊,換一個地方就不行等。
四是資本在部分領域無序擴張,甚至形成市場壟斷。比如,近幾年房地產一業獨大,房價高企,綁架中國經濟,大量資本裹挾著銀行貸款無序涌入房地產業,不僅擾亂了城市規劃,還綁架了中國經濟,以至于宏觀調控投鼠忌器,被動應戰。再比如,金融業脫實救虛,畸形發展,目前金融業的平均收入水平是制造業的好幾倍,金融業上市公司的利潤占了全部上市公司利潤的一半,大量資本爭奪牌照資源,銀行表外業務急劇膨脹,大量資金空轉在實體經濟之外,一些資本打著金融創新旗號,大搞老鼠倉,哄騙老百姓,前幾年盛行的P2P就是典型。再比如,互聯網行業贏家通吃,野蠻生長,出現了限制競爭,價格歧視,泄露個人隱私,損壞消費者權益,風險隱患積累等一系列問題,存在監管滯后,甚至監管空白。所有上述現象反映了中國這個超大規模單一市場仍需要進一步規范,進一步改革。
黃奇帆表示,建設統一大市場的實質,就是要打通制約經濟循環的關鍵堵點,推動中國市場由大到強的轉變。
對于市場與政府之間的分工,“我的理解是,有為政府才能催生有效市場”,黃奇帆表示,“中國的市場經濟是對高度集中計劃經濟進行改革而逐步形成的,經歷了一個發展發育的過程。盡管經過多年改革,市場經濟四梁八柱已經豎起來了,但離成熟的市場經濟體制仍有不小的差距,更何況中國搞的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國這樣的超大的市場轉型中的經濟體,必須發揮政府在提供基礎性制度、基礎性市場設施、要素資源市場化方面的積極能動作用,與市場制度的有效供給,促進形成高效、規范、公平、競爭、充分開放的全國統一大市場。只有如此,才能真正把中國這個超大規模單一市場的威力、活力,完全釋放出來。”
對于區域競爭,黃奇帆表示,《關于加快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的意見》的一個意圖就是要對區域競爭負面效應進行系統的矯正,而實施這種矯正,從目前看已經具備了技術條件,也是順勢而為。
從技術上看,近幾年各地在產權保護,市場準入,公平競爭,社會信用制度建設等方面都做了大量的工作,現在要做的是統一標準,統一規則,統一接口,讓市場主體在哪里都能享受到一樣的制度供給。
從趨勢看,隨著中國市場的發育,地區之間競爭日益從過去圍繞低端產業的同質競爭,向依據各自比較優勢進行深度分工的差異化競爭轉變。特別是在數字經濟全面與實體經濟融合的背景下,各地的比較優勢正在深刻地調整。
比如,過去昆明的鮮花只能在本地消納,需要人們到昆明去賞花,現在得益于冷鏈技術的進步、航空運輸的便捷和電商平臺的加持,昆明的鮮花隔日甚至當日,就能送到上海、北京和深圳的家庭,這是因為技術的擴散,比如深圳的冷鏈技術,商業模式的創新,杭州的電商平臺的推廣,帶來市場覆蓋范圍的擴大,把昆明鮮花配送范圍由本地擴展到了全國。
上述《意見》是在4月10日由中共中央、國務院對外發布。該《意見》明確表示,“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是構建新發展格局的基礎支撐和內在要求”,并要求“加快建立全國統一的市場制度規則,打破地方保護和市場分割,打通制約經濟循環的關鍵堵點,促進商品要素資源在更大范圍內暢通流動,加快建設高效規范、公平競爭、充分開放的全國統一大市場,全面推動我國市場由大到強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