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黑白文娛 梁湘
編輯|藍二
蝙蝠俠回來了,又沒完全回來。
回歸的首先是IP。距離上一部蝙蝠俠的單人電影《蝙蝠俠:黑暗騎士崛起》已經過了10年,市場產生的空缺如同投射在月亮上的蝙蝠燈,期待著這位超級英雄的專場降臨。早在2015年,外媒便爆料稱,華納正在籌拍蝙蝠俠的單人電影。這個消息讓粉絲們歡欣受舞。畢竟,在漫威給出超級英雄片的商業范本前,蝙蝠俠才是美漫的第一IP。
但回歸的卻又不是蝙蝠俠本身。與其他的超級英雄不同,蝙蝠俠的每次回歸,都把人物性格乃至世界觀全部翻新重來,同樣的蝙蝠戰袍的面具之下,藏著截然不同的臉。在各個版本中,他最初是披著斗篷的偵探,后來又成為了擅長肉搏的戰士,化身騎士潛伏于黑暗。他有著權貴的家世,是一名政商結合的貴公子;他也有著新時代給予的全新科技,沒有絲毫超能力卻能以一敵百。他是戴著蝙蝠面具的人類,又在人與獸之間模糊了邊界,在亦正亦邪中動搖著內心。影視創作里,蝙蝠俠成了一件百變的藝術品,看似無限可能,卻又受制于市場與已有的珠玉在前。
所以,面對這名老牌英雄的回歸,主創首先要面對的問題就是:到底什么才是蝙蝠俠?
2022版本的《新蝙蝠俠》,導演兼編劇馬特·里弗斯給出了自己的答案:一個脆弱、迷茫、憤怒的年輕人,在凡人與英雄的身份中來回叩問,尋找真相與答案。這是一個尚未定性的蝙蝠俠,無法自我認同,充滿了懷疑與糾結。
國內上映后,面對這位新蝙蝠俠,觀眾似乎也陷入到了同樣的認同糾結中:沒那么好,也沒那么壞,能點出亮點,卻總覺得差了些什么。
這種讓人拿捏不穩的觀感,與電影傳遞出的氣質如出一轍,顯然不是一個積極正向的反饋。摘下蝙蝠俠的面具,露出那張年輕而又蒼白的臉,也許羅伯特·帕丁森的眼神就足以解釋一切:這是一名無法自我認同的蝙蝠俠,這是一部無法自我認同的影片,這是一座無法得到觀眾徹底認同的獨行舞臺。
迷失“定位認同”:新蝙蝠俠到底新在哪兒
面對《新蝙蝠俠》這個項目時,導演兼編劇馬特·里弗斯的第一個訴求便是:讓這位新蝙蝠俠離開DC宇宙。馬特認為,觀眾需要一個全新而獨立的故事,“而不是讓蝙蝠俠承擔連接起所有其他電影角色的重任”。
這種思路在策劃端來看,是可取的。類比大火的《小丑》,脫離蝙蝠俠后的小丑,大笑著焚燒著一整座城市,也大肆奪取了票房與獎項。小丑可以,蝙蝠俠憑什么不可以?
只是面對這個經典IP,執導過兩部《猩球崛起》的馬特也覺得驚恐。誕生80多年,蝙蝠俠身上有太多光環,甚至成了一個形象固定的影視符號:高富帥、高智商、高科技、擅格斗;雙親死于槍擊,自己也化身恐懼以暴制暴……在哥譚市,他是正義,也是混亂;是黑暗中的義警,也是私刑的動用者。馬特坦言,“我們看過太多他的故事,他被翻拍的次數也太多”,這是可供借用的模板,同時也是鎖死創新的鐵鏈。同時,馬特最大的壓力,仍然來自十年前諾蘭的“黑暗騎士三部曲”。
面對不同時代的審美趨勢,諾蘭的“黑暗騎士三部曲”似乎是唯一被證明可以存留在時間長河里的蝙蝠俠。面對天馬行空的超級英雄,諾蘭試圖挖掘角色的心理內涵,回歸現實主義——不具備超能力的蝙蝠俠恰好成了完成這一議題的最好媒介。諾蘭精確創作出現實與魔幻互融的世界,用蝙蝠俠與小丑的戲劇性放大人性的沖突。無論是《黑暗騎士》里的“電車難題”,還是《黑暗騎士崛起》里所展現的階級落差,都是現實里的真實存在。也因此,2020年美國爆發大規模游行時,抗議人員紛紛穿上了蝙蝠俠的服裝表態,現實與魔幻在銀幕外得到了延展。
但這樣的成功,是可遇不可求的天才碰撞。“黑暗騎士三部曲”吃到了現實主義超級英雄的第一波紅利,“原來超級英雄片還能討論人性”這種超出預期的感受,對三部曲的口碑貢獻了難以計量的加乘。而在內容層面,這樣的第一次絕無復刻的可能。其次,諾蘭幸運地遇到了天才演員希斯·萊杰——無法斷言到底是諾蘭成就了萊杰的小丑,還是萊杰的小丑成就了諾蘭。這位極富魅力的小丑,是瘋子,也是哲學家,大肆測試著善惡的界限。事實證明,當萊杰早逝后,即便是諾蘭,也再沒設計出超越小丑的反派(包括三部曲的最后一部)。
那么,留給馬特的還剩下什么?《新蝙蝠俠》到底何去何從?
馬特放棄了DC留下的參考劇本,決定以漫畫《蝙蝠俠:元年》為改編藍本。同時,在整體基調上,影片承襲上世紀70年代好萊塢的“黑色電影”氣韻,摒棄了幾乎一切幻想要素和英雄敘事。為了更加貼近現實,影片甚至回溯到了蝙蝠俠最初的古早人設——偵探。
不得不說,這并不是一次革新。DC一詞起源于“Detective Comics(偵探漫畫)”,早在1939年,蝙蝠俠第一次出現時,就成為了DC的當家偵探,他在漫畫中甚至被稱為“The world's greatest detective(世界最偉大偵探)”。
于是,原本抱著看超級英雄大場面爆米片的觀眾,在這一次的銀幕上驚訝地發現蝙蝠俠開始解密破案。不斷出現的尸體、抽絲破繭的謎題、步步逼近的真相,至少在電影的前半段,確實給了觀眾耳目一新的體驗。影片開場的第一個鏡頭——主觀視角下的偷窺鏡頭,利用“謎語人”的呼吸聲來隔絕同期聲——制造了驚悚感,也留下了足夠的懸念。強烈的明暗對比、畫面的刻意模糊、對偷窺與凝視的巧用,種種視聽手法貫穿了全片。馬特導演巧妙地利用聲、光、影,將哥譚市構造成一個巨型的密室逃脫,用嫻熟的運鏡營造氛圍,帶著觀眾與人物一同沉浸。
只是,搜尋線索與推理的過程過于漫長,極大地消耗了觀眾的耐心,卻沒有給出對應張力的劇情沖突。《新蝙蝠俠》沒能如常規的刑偵片一般,投射出足夠的懸疑與反轉,也沒如超級英雄片般,展開足夠燃爆酷炫的打斗,更致命的是,極大地參考了諾蘭的三部曲,也并沒能給出超越三部曲的立意顛覆。
很難說,《新蝙蝠俠》到底是一部什么片。它的超高影視質感與文藝氣質,給了觀眾一道誤讀的門檻:欣賞不來,卻又罵不出口,節奏拖沓,劇情沉悶,視聽語言極佳,影史級別的鏡頭讓人確鑿地感到了震撼,卻又覺得一切言之無物。
正是這種定位上的認同失敗,讓《新蝙蝠俠》處在了一個尷尬的位置。無論它最終有著怎樣的市場表現,延伸三部曲之后的總成績也許吸金艱難。
失去“英雄認同”:蝙蝠俠到底信仰什么
一千個人心里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也有著一千個蝙蝠俠。《蝙蝠俠:元年》里,蝙蝠俠剛剛起步,嘗試用自己的方式維護正義:沒有合身的衣服,裝備粗糙,亦正亦邪,沒有得到官方的認可,甚至挨過警察的槍子。他是一名正在進行自我認同的青少年,面對無數條道路,嘗試選中適合自己的方向。
對此,馬特需要一名合適的演員。他首先就選中了羅伯特·帕丁森。確實,提到蝙蝠,首先就會聯想到吸血鬼,而羅伯特在《暮光之城》系列中證明了自己的顏值;同時,羅伯特在《大都會》中用演技證明了自己可以駕馭億萬富翁的角色,而蝙蝠俠,某種意義上講,就是富翁與吸血鬼的有機結合。羅伯特很快就通過了試鏡,但當消息提前泄漏時,來自全網的反對聲還是如期而至。任何蝙蝠俠的扮演者都會承受這個過程,自詡蝙蝠俠超級粉絲的羅伯特卻覺得,自己對蝙蝠俠有著別樣的正確認知:蝙蝠俠不是超級英雄,甚至不是真正的英雄,他只是一個存在缺陷的“復雜的人”。
《新蝙蝠俠》里呈現出的蝙蝠俠是個化著煙熏妝的文藝青年,有著并不堅定的內心與易脆的信仰,面對強權與罪惡時,會有瞬間的手足失措。
同時,重新定義蝙蝠俠是不夠的,必須重新定義蝙蝠俠的反派,《新蝙蝠俠》還需要新的小丑。電影《小丑》里,小丑的媽媽欺騙他說,大富翁托馬斯·韋恩(蝙蝠俠的父親)是他的父親。馬特接過了這種同父的設定,讓《新蝙蝠俠》的大反派謎語人走向了這段本是戲言的命運:孤兒院里的謎語人原本會接受大富翁托馬斯·韋恩的資助,結果托馬斯·韋恩死了,說好的不翼而飛,幻想的生活全部破滅,所以他,很憤怒。
邏輯上說得同,但是立意則與小丑相差甚遠。也許從人設上就能看出,《新蝙蝠俠》的角色定位,已經有著搖搖欲墜了。
而且,最致命的地方在于:謎語人的存在太過功能性,自始至終,都是在引導蝙蝠俠走向正確的那一步。他不夠獨立,不夠自我,反而成為了一個高級的工具人,完成了自己的反派使命。
回到諾蘭的“黑暗騎士三部曲”,諾蘭認為,蝙蝠俠的角色驅動力,便是“凈化哥譚”,讓這座城市回到真正的陽光之下。但哥譚的腐朽是自上而下的,政界、警界的腐朽催生下游犯罪,蝙蝠俠要對抗的不是某一個人,而是一整座城。因為他的私刑本身就是一種挑戰法律的游走,尤其他還秉持“不殺原則”,這種種的一切注定了蝙蝠俠的悲情。
而在《新蝙蝠俠》中,影片忽略了他作為哥譚富豪的生活,放大了他脆弱、憂郁和神經質的部分。他和敵人沖突時甚至有些莽撞,被逼至絕境時,甚至連滑翔都會摔倒。處于這個階段的蝙蝠俠,信仰是不明晰的。
最初的信仰當然來自父親,還有他內心深處幾近天真的正義感。韋恩家族的言傳身教,以及他對父親的崇拜,給予了他貴族式的責任感——甚至帶著高高在上的傲慢姿態。而隨著兇案的一件件展開,一道道謎題讓自負的蝙蝠俠意識到,有這么一個敵人,注視著自己,玩弄著自己,并不懼怕自己,這是對他自身威信的一個挑戰,也是失序的開始。
自我認同失敗的蝙蝠俠,摘掉面具,試圖以普通人的視角尋找這座城市的認同。隨即,他發現,他以為的正義遭至了輿論的攻擊,他的行徑為警察官員所不齒。“不過是黑吃黑罷了。”一個警察如此評價蝙蝠俠。
于是,回歸布魯斯·韋恩的蝙蝠俠,準備拾起首富之子的衣服,卻發現,謎語人早就看破了一切,給予他韋恩家族與黑幫聯手殺人的污點真相。對家庭父親的信仰崩塌是蝙蝠俠最為崩潰的時刻。劇情發展至此,蝙蝠俠已經丟棄了成為英雄,甚至成為一個普通人的一切念想。直到最后一刻,在謎語人計劃的洪水中,作為蝙蝠俠伙伴的戈登警探在關鍵時刻給予了蝙蝠俠身份認同,喚醒了他作為英雄的正義信仰。覺醒后的蝙蝠俠再一次決定拯救這座明明無藥可救的城市。
蝙蝠俠終于知道了自己成為英雄的初心與信仰,結局美好,充滿希望。但看似穩妥的邏輯之外,卻藏著薄弱的敘事缺口:影片中的蝙蝠俠只能說是聰明一些的莽撞偵探,所有的罪案節奏幾乎完全由反派前來帶領。蝙蝠俠看似秒破謎題,總能適時地給出答案,卻無法做出任何彎道超車、足以證明自己智商的行動。甚至連自身的成長,全都被動地交付給了他人,外界絲毫的聲音都足以淹沒內心的海洋。
這不是一個蝙蝠俠尋找信仰的故事,而是反派把信仰遞到手中的順拐事故。一個由他人鑄就的自我認同,或許很難成為一名角色真正的自我認同。尤其這個角色,還是一名超級英雄。
失守“觀眾認同”:我們到底需要怎樣的蝙蝠俠
現在,讓我們回到最初的話題:到底什么才是蝙蝠俠?
如果主創團隊難以回答,那么站在觀眾的角度,重新問一遍:我們到底需要怎樣的蝙蝠俠?
也許是之后的超級英雄電影沒能延續“黑暗騎士三部曲”的深度,也許是超級英雄電影這一類型越來越套路不再有趣,總之,市場反饋表明,人們對新的蝙蝠俠,似乎不抱期待了。就算新技術之下的銀幕上演著各種視覺奇觀,但是同類型的乏味故事已經讓觀眾們感到了疲勞。固定的套路和模式,已經不夠吸引人,難以得到觀眾的認同。
從數據上說,傳統超級英雄片從《復仇者聯盟4》之后就走向了終結,開始探索新的出路。《新蝙蝠俠》身上有著回歸類型與現實的明確亮點,但這道閃亮,更多的閃在了概念上,而非劇情之中。
以刑偵屬性為例,片中案子本身的手法并不復雜,兇器無非是利器與炸彈。片中最大的謎題在于“什么是長翅膀的老鼠”。答案顯而易見地指向了“蝙蝠”,高智商的蝙蝠俠卻猜測是“企鵝”。這種對觀眾的降智,不但強行拖慢了劇情的節奏,也讓觀眾跳脫出劇情苦心營造的沉浸感,開始詬病其背后的邏輯漏洞。
從電影魔法中蘇醒的觀眾,帶著平常無法企及的冷峻與清醒。于是,在電影冗長的后半段,觀眾不由得開始反思之前種種的不合理:偵探蝙蝠俠,一直對父母的死亡耿耿于懷,卻從未尋找到真相;一個沒有超能力的普通會計,竟然能探尋到諸多高層才能得知的秘密,然后化身謎語人,給予高層致命一擊……這種不對等,讓現實主義中的現實,顯得格外蹩腳。
除去人設能力的難以認同,人物背后的動機也難以琢磨。大反派謎語人,僅僅因為一份原本就不屬于自己的財富,就開始嫉恨這個世界,看似普通(確實也普通),所造成的災難卻又厲害十足。蝙蝠俠的父親經歷了污點又洗白,拿捏不準主創層面到底是要給予一個怎樣的定義。而走下神壇,以一個普通人身份存在的蝙蝠俠,英雄的身份總是拿起了又放下。灰色與曖昧充斥著銀幕的每一個顆粒,卻又無法喚來更大的意義。其結果就是,既失去了普通觀眾的共情,又讓樂于深思的觀眾不斷找到紕漏。
電影的最后,哥譚整座城市都被洪水淹沒。無處可逃的人群擁擠在即將被淹沒的室內體育場,為了拯救所有人,蝙蝠俠飛身抓住了即將進入水中的通電線纜,忍著劇痛切斷后,重重跌進水中。
這一刻,是英雄的隕落,卻也是英雄的重生。在藍紅的光芒閃過后,蝙蝠俠從水中起身,抽出信號棒,如摩西分開紅海般帶領著眾人前行。這一幕,有著強烈的宗教意味,也反映著影片主創團隊的價值觀取向——“讓英雄回到人群中領導人群,而非煽動人群”。
而關鍵在于,這樣的人群,到底是主創臆想而出的人群,還是真實被打動的銀幕前的普羅大眾?《新蝙蝠俠》創造出了一個至暗的世界,把大眾看做了需要被拯救的對象,而這種被剝奪的參與感,很難引發大眾真正的認同——尤其在電影花了大量的筆墨告訴人們,這是一場不再造神、深耕現實的敘事之后。
動機蒼白的謎語人,最后擁有了一個奇怪的牢房鄰居——很容易判斷出,鄰居是“小丑”。在諾蘭的“黑暗騎士三部曲”里,萊杰版小丑曾說過一句話,“這座城市應該配個更有品位的罪犯”。
而觀眾,也應該配一個更好的蝙蝠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