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馬越 盧奕貝
編輯 | 許悅 牙韓翔
在2月8日北京冬奧會大跳臺賽場最后一跳的驚天一躍,谷愛凌穩當落地,仿佛象征著一位超級巨星降落在公眾視野中。
2月15日剛剛結束的北京冬奧會自由式滑雪女子坡面障礙技巧決賽中,中國隊選手谷愛凌以86.23分的成績又獲得一枚銀牌。
但在接連拿到金銀牌之前,谷愛凌已經以碾壓的姿態,頻繁出現在電視、公交站臺、電梯、超市貨架甚至時尚雜志封面,押寶成功的品牌們盡情讓她代表品牌形象密集出現。冬奧會正式打響之后,社交網絡上,人們都在熱烈討論她的成長軌跡、人生細節、家庭教育、路徑選擇。


這位出生于2003年的年輕女孩,因為其超越性的運動成績,也因為其性格、形象和成長軌跡背后所折射的年青一代的精神氣質,成為了中國視野中的第一個“00后”超級巨星。
巨星要在時代的蒼穹下才具備意義,而當我們去細究,谷愛凌身上所凝聚的目光到底折射了哪些時代性,會發現她不僅僅是一個卓越的運動員,也被視為是一個教育榜樣,是中國萬千送孩子上補習班、興趣班以及出國留學的中產家庭心目中的“完美女孩”。
作為運動員,在傷痛與榮譽并重的競技體育行業里,這位年輕運動員所打破的,是一種傳統的苦難敘事,是對滑雪這項運動的熱愛本身驅動著她不斷挑戰。
如后來廣為流傳的一句評價所言:“谷愛凌身上沒有一丁點要榨干自己、孤注一擲的苦情感,而是一種充滿活力的求勝欲。”
在比賽中,直到最后一秒鐘,谷愛凌才在自由式滑雪女子大跳臺決賽的最后一跳選擇1620的超高難度——拒絕了母親讓她做1440力爭銀牌的建議,這無疑是一個極具挑戰性的選擇,因為在此前的訓練中,她甚至從未在雪上做過,也沒有在蹦床上做過。在此之前,也只有她的對手泰絲·勒德挑戰過。
這是一場豪賭,而她賭贏了。
“我在比賽里面那種心態不是想贏別人,我更想贏我自己。所以無論我做這個動作最后落(成功)還是不落(失敗),我都會為自己感到驕傲,我挑戰這個動作,就是想讓全世界都能看到我心里的想法。”她說。

“玩得開心”“享受比賽”——這大概是在谷愛凌的成長過程和比賽生涯中,出現頻率最高的表達。她從3歲開始學習滑雪,這是她自己選擇的興趣愛好之一。在她眼中,滑雪與其他愛好并無不同,甚至學習都要排在滑雪之前。她喜歡的運動還包括越野跑、足球、籃球、射箭、騎馬和攀巖。
中國另一位00后滑雪運動員蘇翊鳴也是如此,他和谷愛凌早在少年時期就已相識,在他剛獲得自己冬奧的一枚銀牌時,就對即將參加決賽的好友隔空喊話“玩得開心”。
“他們很優秀,在做這些(冰雪運動)的時候,你能感覺到他們是發自內心的喜歡和快樂。”曾經將紀錄片《少年志》的拍攝鏡頭對準二人的導演張紹波覺得,蘇翊鳴與谷愛凌的成功,不能簡單以“家里有錢培養”來概括。
透過谷愛凌,目睹一個人能夠如此尊從內心的愿望,為熱愛用盡全力,也激發了許多比谷愛凌年長的中國人內心沉睡的熱情,想起自己未竟——甚至是從未找到過——的夢想。
而這份夢想起初并不“主流”。
在谷愛凌童年剛在中國接觸滑雪運動時,中國的自由式滑雪圈子仍然非常小,用她的話來說,加起來可能也沒有100個人,幾乎全國從事這項運動的人都互相認識。而如今這個圈子的壯大速度已經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

而對于大多數只通過冬奧會第一次密集關注冰雪項目的人來說,這樣的極限運動,是觀察人類能力突破邊界的一扇窗口。“中國好像還沒有冰雪運動的科幻小說。我在想要把谷愛凌這樣一個人寫進一個故事里。”科幻作家韓松在看完比賽后在微博上寫下了他的構思,“那場決定人類命運的終極運動會在南極舉行。”
這或許也是中國積極舉辦冬奧會,帶動谷愛凌等一批歸化運動員代表中國參賽,帶動3億人參與的冰雪運動的價值所在。這讓人們看到了新一代運動員的時代意義,也影響更多的00后們在冰雪運動,乃至更多的體育項目、藝術領域成就自我。
同時,許多人對谷愛凌的高度認同,還在她通過實際行動展示了于對性別偏見的藐視,給予了更多女性鼓勵和感召。
12歲時的谷愛凌,在學校的一次演講中提到,她參加自由式滑雪隊時,是隊里唯一的女孩,運動和獨立并不存在于傳統女性形象中,但她用了三年的時間證明了自己的實力,改變隊友的偏見。
這段演講視頻在社交媒體刷屏,留言用戶多為女性,熱評第一位寫著“girls can do anything(女孩能做任何事)”。
“對所有的青少年們,尤其是女孩們,我最大的希望是讓大家去接觸,去試試,去找到冰雪運動的熱愛。通過冰雪運動去了解自己、挑戰自己,去打破界限,去認識朋友,去做一些以前沒有想到要去做的事情。”
而谷愛凌更深層次的跨越,是跨越了中美迥異的文化和社會。而她所呈現的全球化和融合特質,正是如今許多中國家長對下一代所殷切期望的。
《衛報》將她稱之為“雙文化之星”。你也許很難在過往的運動員、偶像藝人當中找到一個如谷愛凌這般將千禧一代中西文化融合得如此絕妙的個體——一個長著混血面孔,以英文為母語卻講著京腔普通話的年輕女孩,像一個典型的美國高中生,又有地道的北京生活經驗和文化認同。這種反差性也是她獨特氣質的來源。
在美國舊金山出生,但幾乎每年都會在北京度過暑假。在她的成長軌跡中,既有美國中產階層興趣培養、私立學校、度假等“精英式”生活方式,也有在北京海淀黃莊補習奧數這樣讓中國人“秒懂”的經歷。


她潛移默化影響著身邊的美國同伴,在紀錄片中,谷愛凌的美國教練在與她交流中也學會了頗為地道的中文表達,甚至是網絡用語,用“她是個250”來開玩笑,也用“666”來給她加油。
面臨外媒提出的關于中美關系的挑戰性問題時,谷愛凌給出的答案是:“我能在約七米高的U型雪場里做后空翻,那不是政治,而是在挑戰人類極限,將人類連結起來。”
谷愛凌的談吐與價值觀,也是中國走向包容開放歷程中,年輕一代價值觀重塑的注腳。它代表著成長于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高速增長之中一代人的模樣:受過高等教育、有國際化視野、在學習之外有著自己擅長的事物、有充分個性化的表達。
所有家長都在討論成為谷愛凌的可能性——當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孩子。
但到底從哪里學起?
是像谷愛凌說的一天睡足10小時那樣,多睡覺才是成功的法寶?是要在美式的教育環境下,也不忘繼承應試教育傳統,繼續投身海淀補習班?還是“雞娃先雞自己”,否則高昂的培訓花銷無從談起?
對于焦慮的中國家長來說,“完美”的教育模板從未缺席,并且不斷演化。
20年前《哈佛女孩劉亦婷》在那個中國經濟、社會發展遠不如今天的年代風靡一時,父母們紛紛試圖復刻劉亦婷“用分鐘計算時間”式的刻苦;2011年美國華裔母親蔡美兒的《虎媽戰歌》連續數月位居美國暢銷書榜首,吸引了包括《華爾街日報》等幾十家外媒的跟蹤報道,蔡美兒對學業與練琴的高度關注、要求孩子力爭第一的嚴格,成為中美父母共同討論的焦點;甚至到如今,郎朗式每天至少練琴8小時的勤奮,仍是萬千家長教育孩子時的告誡。

中國人視教育為養育下一代最重要的投入,即便四散海外,華人依舊緊握這一傳統。盡管教育的內涵在發生改變,從分數至上到素質教育獲得更多認同,不變的是中國城市家長在子女身上投注的無限感情、精力與資源。而緊張的教育資源,對子女更高的期待,進一步共同加劇了當代中國家長的焦慮。
對于60后和70后的父母而言,讓子女好好讀書、考個好學校是人生收益確定性最高的一條明路。但對于中國如今成規模的中產家庭來說,谷愛凌投射了另一個出口,她身上所具備的或許是00后這一代共同的成長烙印。家長寄托在孩子身上的期望不再是從小鄉鎮走到大城市,而是送孩子去各種藝術、音樂、體育的興趣班培訓,以求他們能成為一個更為立體的人——有所熱愛與追求的興趣,為自己而活。
“我教育孩子的過程中,一直在反思自己的人生遺憾,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陳苑明是一名90后母親,本科赴美求學,歸國后從事金融行業。“我們這代中國人是麻木的,我們出國讀書的這批人都是讀商科,因為所有人都認為做生意、搞金融賺錢,一直活在別人眼光中。最可怕的事情在于,我們沒有信仰也沒有熱愛的事情,這是很遺憾的。”
而谷愛凌的啟發在于,“如果一個人能找到她所熱愛的事情并堅持下去,從中得到的成就感或許自然能賦予向上的能量。”陳苑明說道。
這背后是中產家庭涌現與中國教育模式轉變的一種注解。
“80后其實是第一代獨生子女,他們當時出生的狀況剛好具備了前所未有的向上流動的機會。”復旦大學社會發展與公共政策學院助理教授張聰對界面新聞說,“在這一代,接受高等教育被認為是獲得高薪工作、社會地位、聲望和人脈等資本再生產的最佳途徑,實現向上流動越來越依賴于個人的教育程度。”
不過,隨著中國參與全球化市場經濟發展程度的加深,父母對成功所需的理想特質有了新的認識。
眼下的中國父母尤其是城市中的父母并不完全贊同傳統的育兒理念,而希望在“傳統中式”和“西式”養育形式之間取得平衡。學者們也注意到,在1998年至2002年,上海市父母的育兒理念發生了巨大的轉變,即對子女的關愛、自主性的支持的上升和高壓強措施的下降。
張聰在一項研究中表示,生育較少子女的當代中國家庭在鼓勵學習成績的同時,父母也重視培養孩子的獨立性和個體適應性等已在全球新自由主義體系中獲得成功的特質。
而谷愛凌,正凝聚了大眾對培養當代成功特質的全部想象。她的個人特質與超越意義最終折射在現代社會之中,成為了一個符號。
這當然讓商業品牌們為之興奮,因為它們不單單需要一個這樣的形象去與年輕一代溝通,更是需要這樣一個符號去代表自己。隨著2011年姚明退役、2014年李娜退役和2015年劉翔退役,商業領域對于一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體育超級偶像期待已久。

“谷愛凌身上最顯著的標簽,實際上就是跨越中美。”營銷機構時趣的CMO康迪說。在她看來,一個運動員身上的獨特性,就是品牌們想要追逐的,值得放大和出彩的地方,“既代表了中國人最優秀的品質,又代表了美國社會的成功要素。”
這對于渴望國際化的國產品牌來說價值更加凸顯,比如搶先與谷愛凌簽下合約的運動品牌安踏,選擇用她的大幅照片貼滿門店。
瑞幸早在2021年9月就搶先與谷愛凌合作,并在今年1月就把谷愛凌的照片和“谷愛凌yyds”的字樣印在了兩款和雪有關的定制產品上。瑞幸聯合創始人、首席增長官楊飛告訴界面新聞,品牌尋找代言人更看重運動員的形象與品牌調性的契合,“專業、年輕、時尚、健康”。
谷愛凌是在充分舒展下成長起來的,滑雪訓練并沒有束縛她在其他方面的發展。以往運動員在商業代言中,承擔的常常是訴說品牌形象上的、產品功能上的健康性,但谷愛凌打破了這種單一。
在央視總臺轉播奧運比賽的間隙,谷愛凌出鏡的小紅書廣告頻繁播放,而這個以“種草”知名的內容社區與她合作,在運動員的身份之外,還試圖放大她身上關于時尚、生活、美妝、學習等不同標簽帶來流量的可能性。

在小紅書與谷愛凌合作的理由中,“真實”是品牌方看中的一點。在簽約她成為代言人之前,品牌方不僅了解了她的競技水平,還對她在社交媒體發布的內容、與網友的互動做了大量功課。
對谷愛凌好奇的人不難找到大量的素材和細節,僅僅在微博,8年時間里她就發布了700多條。
“我們非常關注運動員對于年輕人的正向激勵,同時也非常希望運動員能夠在網絡上展示自己真實的一面。”小紅書告訴界面新聞。
讓網友感興趣的,不止是她的滑雪成績,還有穿搭和造型。圍繞谷愛凌奪冠后被媒體抓拍到的Tiffany戒指,小紅書上的筆記已經達到數百篇;在她入駐平臺的問答中,網友會問最近在看什么書,最喜歡的藝術家是誰,備考SAT的心得經驗等等。
“谷愛凌是兼具極佳的個人條件、商業價值和運動價值的天才運動員。”奧美北京體育營銷副總裁劉聿帆對界面新聞總結道,“品牌營銷要順應社會價值認同,現在對于運動員的要求不僅是擁有很高的競技水平,還需要有高知、高能、高顏值,比如學習好、情商高以及時尚健康的外表。體育能力是其基本,更要求其作為一個偶像擁有全方位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