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林子人
編輯 | 黃月
今日上午，谷愛凌將在自由式滑雪女子坡面障礙技巧決賽中發起對本屆冬奧會上第二枚獎牌的沖擊。在8日的自由式滑雪女子大跳臺決賽中，她在比賽第三輪中完成了超高難度的空中1620度轉體，斬獲冠軍。本周她還將參加自由式滑雪U型場地項目的角逐。
在過去一周的時間里，谷愛凌的杰出表現在社交網絡上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她的個人經歷和成長故事也引發了許多討論。讓不少中國家長艷羨不已的是，這位滑雪天才少女還以接近滿分的SAT成績被斯坦福大學錄取。
斯坦福大學不僅是全美頂尖的研究型大學，也是奧運人才的搖籃。自美國從1912年開始參加奧運會以來，該校學生在每一屆奧運會上都能至少收獲一枚獎牌。2016年里約熱內盧奧運會上，斯坦福大學學生獲得了27塊獎牌，創造了該校的新紀錄。在2020年東京奧運會上，斯坦福大學和南加州大學學生都為美國代表團囊獲10枚金牌，并列成為奧運冠軍數最多的兩所大學。
事實上，歷年美國奧運代表團大多由大學生運動員構成，比如2020年東京奧運會美國代表團的626位成員中，超過75%為大學生運動員。這反映了美國奧運人才選拔體系獨樹一幟的“大學模式”（collegiate model）。美國大學體育的發展一方面源源不斷地為奧運會等重要賽事培養人才；但另一方面，美國頂級大學在大學體育上傾注的資源，特別是體育特長生的破格錄取，也屢屢引發關于教育公平問題的爭議。
大學校園里的奧運冠軍
有參加奧運會資格的大學生運動員大多活躍于全國大學體育協會（National Collegiate Athletic Association，下稱NCAA）組織的各種體育項目聯賽中。根據NCAA的統計，超過200名現任或前NCAA運動員參加了北京冬奧會。NCAA是北美最大的大學院校體育協會，由美國和加拿大1000多所大學院校組成，組織橄欖球、籃球、棒球、冰球等13項球類聯賽和田徑、體操、賽艇、擊劍、滑雪等10項非球類運動聯賽。其中橄欖球、籃球、棒球和冰球是最受關注的四個項目，也是各校投入最多的項目。
根據各校規模、體育資金的充沛程度和體育項目的實力，NCAA將成員學校從高到低分為第一級別（Division I）、第二級別（Division II）和第三級別（Division III）。每個級別分為很多聯盟（Conference）舉行聯賽，每個聯盟由大約十所學校組成。值得一提的是，第一級別的學校通常以獎學金吸引體育特長生加盟，第一級別的聯賽往往也是備受美國大學在校生和校友關注的盛事。
與許多其他國家不同，美國在國家層面不會直接為奧林匹克運動投入資金，因此，美國奧委會接受私人資助，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受惠于大學體育的發展。“我們擁有全球最好的（體育人才培養）體系，從大學到美國代表團的人才輸送管道運作有序?！?a target="_blank">美國奧委會高校合作高級主管Sarah Wilhelmi稱。
據美國奧委會大學運動可持續發展智庫主任Scott Stricklin介紹，美國大學院校平均每年在奧林匹克運動項目中的投入總計超過50億美元。這讓大學生運動員得以利用自己所在學校提供的設施資源與各個聯賽的比賽機會成長為具有沖奧資質的成熟運動員。因此，美國的體育官員無需為國際賽事親自挑選運動員，他們會自然地從大學體育賽事中脫穎而出?！皩γ绹鴬W委會來說這是一個極其高效的機制，而且美國運動員在奧運會上的表現證明了它也是很成功的?！盨tricklin表示。
就像谷愛凌的例子所體現的，美國奧運人才選拔的“大學模式”惠及的不僅是美國。以2016年里約奧運會和2020年東京奧運會為例，來自100多個國家的運動員在參加這兩屆奧運會之前曾在NCAA系統中打過比賽。
這是因為，對于頂級國際運動員來說，美國是一個很有吸引力的目的地——這里幾乎是唯一一個年輕人可以一邊在全球頂級大學攻讀學位，一邊發展體育事業的地方。美國游泳運動員姬蒂·雷德基（Katie Ledecky）在參加2016年里約奧運會時還是斯坦福大學的一年級新生；到了2021年，她已經獲得心理學學士學位，且是五枚奧運會金牌、一枚奧運會銀牌的獲得者。2022年北京冬奧會花樣滑冰男子單人滑自由滑冠軍陳巍則是耶魯大學2024屆本科生。
為白人精英孩子開后門？
但在另一方面，美國頂級大學在大學體育上傾注的資源，特別是體育特長生的破格錄取，也屢屢引發教育公平問題的爭議。2018年，《大西洋月刊》刊發了一篇題為《大學體育幫助富裕白人學生入學》（College Sports Help Rich White Students Get Admitted）的報道。報道指出，頂級大學的體育項目幾乎可謂是“為富裕白人孩子量身定制的平權措施（affirmative action）”。盡管這些大學已呼吁多年要促進學生群體的多元性，但大學體育很大程度上仍讓美國頂級大學被出身富裕家庭的白人學生占據。
雖然在第一級別聯賽中最吸睛的籃球、橄欖球項目中可以看到很多黑人運動員，但“貓膩”其實存在于那些不那么受公眾關注、但需要花費大量金錢和資源才能精通的體育項目中。以常青藤聯盟中的帆船運動、高爾夫、水球、擊劍和長曲棍球為例，大量非白人學生就讀的城市高中通常不會組織這些項目，它們一直被認為是郊區鄉村俱樂部的體育項目。根據NCAA的數據，2017年232位第一級別聯賽的帆船運動員中沒有一位非裔，85%的大學長曲棍球運動員和90%的大學冰球運動員為白人。
俄克拉荷馬州大學教授Kirsten Hextrum在接受《大西洋月刊》采訪時表示，進入上述這些小眾且高度專業化的體育項目往往需要充沛的經濟資源。想成為達到大學體育聯賽水平的運動員，一個孩子需要有自己的教練、參加夏令營、到處旅行參加錦標賽，還要購買種種昂貴的運動裝備。根據《哈佛深紅報》（The Harvard Crimson）的年度新生調查，在2022屆本科生中，46.3%的招募運動員（recruited athletes）來自家庭年收入高于25萬美元的家庭，這一數字在全部2022屆本科生中為1/3。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常青藤聯盟大學和小型第三級別學院是不提供運動員獎學金的，在這些學校就學的低收入家庭運動員就沒法獲得資助。
與此同時，許多頂級大學在錄取運動員學生時會放低成績要求。毫不夸張地說，招募運動員的身份往往是一個申請者除了學業成績之外最大的錄取優勢。還是以哈佛大學為例：《大西洋月刊》指出，所有申請哈佛大學的學生會根據學業資質從1到6排序，高達70%排名在4的運動員申請者被哈佛錄取，但相同排名的非運動員申請者的錄取率僅為0.076%；83%擁有最高學業成績的運動員申請者被哈佛錄取，但學術能力相當的非運動員申請者錄取率只有16%。
2019年爆發的美國大學招生丑聞暴露出大學運動隊教練在挑選運動員時擁有黑箱操作的空間，造成更為嚴重的教育不公。在被檢察官形容為有史以來調查過最大規模的招生舞弊案中，50人受到指控，舞弊手段主要為向大學運動隊教練或入學考試監察人員行賄，以便讓子女進入斯坦福、耶魯等名校。據《紐約時報》報道，黑箱操作空間較大的大學體育項目其實不是橄欖球、籃球這些備受關注的體育項目——這些項目如果存在金錢交易，往往也是從教練流向他們希望招募的運動員——而是賽艇、排球、網球和足球（它們通常被稱作“奧林匹克運動項目”）。最常見的舞弊手段是給學生偽造一個“招募臨時隊員”（recruited walk-on）的身份。
上述報道指出，舞弊者選擇這些體育項目是有原因的。大學女子賽艇隊的成員名單可以多達125人，這意味著許多賽艇隊有招募臨時隊員的名額。如此龐大的隊伍通常是為了幫助大學平衡掉男子橄欖球隊的人數，遵守聯邦平權法案的規定。但實際上，許多臨時隊員可能從未有過上場比賽的機會，在大學招生舞弊案的案例里，少數臨時隊員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會這個項目。
在維拉諾瓦大學社會學教授、《大學校際體育如何傷害女子運動：有錢就能玩的輸送鏈》（How Intercollegiate Athletics are Hurting Girls’ Sports: The Pay to Play Pipeline）作者Rick Eckstein看來，通過偽造運動員身份被好大學錄取的戲碼能夠奏效，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大學體育的機制本身已經造成了大學錄取不公。大學生運動員是被提前錄?。╡arly decision）的——學校往往希望能夠搶在其他對手之前把最優秀的體育人才收入囊中。這意味著被錄取的大學生運動員人數越多，提前鎖定的錄取名額比例就越高。
這套機制除了為學校爭取到它們想要的體育人才之外，還有一個額外的好處：由于提前錄取的學生是不被記錄在錄取率之內的，提前錄取機制于是能夠幫助學校人為地降低錄取率，為學校打造“申請難度高”的品牌形象。這種操作會吸引更多的申請者，并在事實上降低錄取率。就這樣，大學可以不費吹灰之力（無需操心提高教研質量），給學生和家長造成“這所大學很難申請因此是好大學”的印象。鑒于體育特長生獎學金非常有限，而能夠負擔參加小眾體育運動的學生又不少，在女子賽艇隊或足球隊上納入幾個水平一般但財大氣粗的運動員，對學校來說幾乎沒有什么損失。Eckstein認為，盡管調查大學招生舞弊案的檢察官強調“不能為富人打造一個單獨的錄取系統”，但與抓捕幾個舞弊者相比，更關鍵的是從根本上扭轉本就偏向富人的大學體育和錄取機制。
參考資料：
“NCAA Student-Athletes at the 2022 Winter Olympics,” NCAA, February 3, 2022.
https://www.ncaa.com/news/ncaa/article/2022-02-03/ncaa-student-athletes-2022-winter-olympics
“The Universities with the Most U.S. Gold Medalists in the 2020 Olympics,” Forbes, August 9, 2021.
“College Sports Proves Integral to Olympic Movement,” NCAA, July 23, 2021.
https://www.ncaa.org/news/2021/7/23/general-college-sports-proves-integral-to-olympic-movement.aspx
“This University’s Athletes Will Dominate the U.S. Olympic Team in Tokyo 2020,“ The Profile, July 22, 2021.
https://theprofile.substack.com/p/tokyo-olympics-college-student-athletes
“Admissions Scandal Stokes Hard Questions on Recruited Athletes,” The New York Times, March 19, 2019.
https://www.nytimes.com/2019/03/19/sports/college-admissions-scandal-athletes.html
“Who Gets the Largest College Admissions Advantage? Let’s Look at the Athletes,” The Washington Post, March 13, 2019.
“College Sports Help Rich White Students Get Admitted,” The Atlantic, October 23, 2018.
https://www.theatlantic.com/education/archive/2018/10/college-sports-benefits-white-students/5736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