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雪豹財經社 元頁石
在大廠們嚴密而高速運作的龐大機器內,外包員工是不可或缺的“螺絲釘”,是富于性價比的“燃料”,也是疏離在局外的棋碼,被區別對待,遵從與正式員工不同的行事法則。寄望于概率很低的轉正機會,是外包人獨特的職業困境。
盡管豆瓣和知乎上關于大廠外包現象的負面評論鋪天蓋地,但仍有大批甘愿困在這座圍城里的人。受限于學歷、背景、能力水平、生計壓力等因素,外包崗位成了他們退求其次的好去處。外包人的境遇,也讓他們有了強大的耐挫力,以及看待工作的不同視角。
外包崗位在資本大環境惡劣的2021年,在大廠自身遭遇困難收縮時,作為縮減固定成本和控制風險的產物,成為首當其沖的“優化”重災區。在多家媒體的公開報道中,外包人這個群體,感受最強烈的是來自安全感缺失的壓力。
新發展趨勢是,外包領域的動向,對每家企業和每個勞動者來說,都已不是隔岸觀火,而是戚戚相關——中國人民大學《中國靈活用工發展報告(2022)》藍皮書顯示:2021年中國有61.14%的企業在使用靈活用工,比2020年增加5.46%,這意味著有更多企業傾向于擴大靈活用工的規模。而據頭豹研究院《2021年中國人力資源外包行業研究》,企業靈活用工是中國人力資源外包服務行業發展的新增長點。
虎年春節前后,雪豹財經社訪談了多位不同公司、不同行業的外包從業人員。他們中既有上演生死疲勞的審核員、程序員,也有整個行業被重錘的培訓機構教師,還有同算法賽跑的外賣員,以及大型央企里的“合同工”。透過他們的故事,或可一窺當下的外包人之困。
以下為他們的自述(經雪豹財經社編輯):
“每天KPI是審核3500條短視頻”
崔晨晨 26歲 外包去向:字節跳動
畢業院校:西安翻譯學院
前兩年,隨著短視頻平臺興起,以及國家頒布的一系列管理細則,要求短視頻平臺發布的節目、評論、彈幕等內容,必須先審后發,讓對內容做人工審核。一時間,許多平臺的審核崗開始大張旗鼓地擴招,張一鳴也喊出“一萬審核員”的計劃。
在這前后,我成為了字節跳動的外包人員。入職那些天的場景,至今還記憶猶新。
HR說:“以你現在的學歷出身、業務水平和行業資歷,從外包崗位進入字節很幸運,好好干,以后業務熟練了公司必然會給你提拔成正式工?!?/p>
主管也說:“我沒有把你們當成外包,大家都是自己人,希望你們不要見外,咱們不分三六九等,憑實力說話?!?/p>
我們是視頻審核崗,負責最基礎、最不容易造成風險的娛樂視頻的審核,難度低,不過話語權少,重復性強,可替代性高,遠離核心技術,很難積累能力。
這是一種極為耗人的流水線工作,機械枯燥,每天的KPI是審核3500條短視頻,這很難不讓人心生厭倦。看多了色情暴力的內容,也常會心情壓抑。但卻需要時刻警醒,保持近似機器般的敏銳度和準確性。一旦出現錯漏,放出違規視頻,被罵是躲不過的,造成惡劣影響的,個人是擔不起這個責任的。
管具體工作的組長清楚我們的軟肋,他罵人時脫口就說:“你干出業績,離職找下份工作可以寫進簡歷里?!痹谒磥恚獍耸请S時可以走人的。
審核崗一般有ABCD四個班次,公司默認將夜班分配給外包,這樣公司也不必支付正式工所享有的通宵大夜班這種差班次的補貼。雖然基本薪資和正式員工差別不大,但沒有加班費、打車費,公積金、社保也是外包公司按最低檔次繳納。
這種工作強度顯然需要身體支撐,但外包員工群體不被重視,身體健康頻繁亮起紅燈。很多大廠員工過勞猝死的案例,不少都是在外包人員身上發生的。
剛開始,我還很自豪地滿世界跟人說我在字節工作,夸耀大廠光鮮的工作環境,系統的工作流程,以及人人都在用的產品,夸耀公司有多牛。后來才真切體會到,我只是假裝歸屬于這里,然后就一度很抗拒別人問自己在哪里工作,無論怎么回答都得繁贅地解釋一番。
在勞務派遣關系下,外包人在大多時候,只是廠里的二等公民。
“不想偷師的外包,不是好外包”
馬軒 29歲 外包去向:華為
畢業院校:寶雞文理學院
從學校工商管理專業畢業后,一時找不著工作,在親戚的鼓動下,家里花了幾萬塊送我在西安某培訓機構學編程。我成了一名會寫CRUD(針對軟件系統的基本操作)的程序員,并以外包形式陰差陽錯地進入華為。
四年所學無用武之地,幾個月的技能培訓,竟讓我踏足大廠。初入華為的那幾天,我躊躇滿志、熱情高漲,覺得個人命運會因此發生改變。但很快,理想和現實的差距,給我這個初入職場的新人潑了個透心涼。
從領到顏色不同的工牌、區域不同的工位開始,各種和正式員工的不對等,已逐漸顯現。黃色掛帶的工牌,除了無法進入一些門禁和電梯,也仿佛是在時刻提醒和暗示,你作為外包人的身份。
工位的區隔造成一種顯性隔閡,工作氛圍也完全不同。我初期更難以忍受的,是那種隱性的“階級”差距。和正式員工交往,身上外包人的標志,會讓公司從同事到保安、食堂阿姨在內的所有人,對這種差異心領神會,然后在不經意間眼神流露。
工作也和想象中有不少出入,雖然強度很大,但長期只能參與項目周期中的一個特定部分。常態加班必不可少,沒有深度的額外工作會被安排很多。需要趕進度的項目,在deadline(最后期限)前必須加班加點完成。繁復的工作,占據了一天大多數時間,我下班后常常頭腦昏沉、倒頭就睡。
公司不可能給外包人提供正式員工那種學習提升的機會,導致我們和正式員工的能力差距越來越大,一直學不到編寫程序的底層邏輯和核心理論。即使工作中表現再優秀,也會被正式員工習慣性看低。為數不多比較有人情味的領導或同事,有意對我們一視同仁時,反而使我一下不適應。
強調狼性和奮斗文化的華為,其背后支撐是財富利益的共享。華為今年發了350億的分紅,12萬多員工平均每人能獲得近30萬。但這與外包人無關,我們只有眼饞心熱的份。每到發年終獎的時候,離職的念頭就會異常強烈。
鮮見的轉正案例,是繼續堅持下去的理由。一個我接觸到的大哥,全身心投入工作,每天睡不到六個小時,長期跟著項目奔波,最后在正式員工不愿意去的外地項目上,得到甲方信任,先后轉了地位更高的OD和正職。
他的理念是,“我不會想著拿多少錢做多少事,也不會自己把自己當外人,這是大眾化的思維陷阱,外包人要從售賣自己的工作時間,通過“偷師”轉變成售賣技能,外包工作就成了你的跳板”。
“能留在北京,而不是徹底出局”
張瑜 32歲 外包去向:某央企
畢業院校:吉林外國語大學
雖然我沒在互聯網企業,但這家央企的體量,是當之無愧的大廠。
因編制名額限制,其使用外包的歷史更早,對外包的需求更迫切。外包在這里,也有另一種大家耳熟能詳的叫法:臨時工。
從私企進入國企,一個明顯的變化是,權力和階層意識更加顯著,而外包人則處于最底端。我的職位名為文案,實則大多是負責把公文傳達到科室環節的流程性工作,經常做一些合同蓋章、材料歸檔、跑腿報銷的事情,乃至幫部門領導拿快遞。
因央企的特殊性質,外包員工難以被信任,無法訪問公司內網的OA系統,導致信息不暢,好多事情我需要找正式員工幫忙轉達,工作效率因之變低。
實際有價值的工作不多,在央企雖然沒有加班,但也沒有晉升路徑。就像處于溫水里,泡得人心思渙散,工作熱情也在消磨。久居其中,已經習慣了安逸閑適的的工作節奏,難以適應外面世界的內卷和殘酷競爭。因為我是女的,家里人倒也鼓勵我留在這里。
央企工資一般,但福利待遇很好,常有各種節日禮包。免費的食堂伙食豐盛,廚師每頓變著花樣做各種好吃的。我十分受用,正式員工很多都不吃,她們憂慮的是肥胖。
想要在央企轉正,學歷達標、技術過關只是基本要素,重要的是必須和領導關系過硬,這就意味著人際關系的不對等,巴結、逢迎、仰人鼻息、隱忍,以一種微妙的方式體現。
在這里五年了,我對這份工作的感情很復雜,更多的是感謝,外包讓很久都找不到工作的我留在了北京,而不是徹底被淘汰出局。我也感謝領導,去年幫我們家申請到一套月租極低的公租房。
就像在一趟轟隆前行的列車上,明知下車是必然的,但還是難以擺脫其慣性,只能默然接受這場異化,沒有勇氣跳下去。看到央企正式員工那么優越的生活條件,我時常會自問,如果自己的學歷高一點,會不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而不僅僅是個過客。
“外包成了簡歷上的污點”
王夢娜 26歲 外包去向:好未來
畢業院校:重慶文理學院
2021年,“雙減”成為十大年度關鍵詞,這背后是一眾教培公司市場價值的雪崩,是各個機構的接連裁員,也是教培大廠外包人的提心吊膽。
在這場動蕩中,等待教培公司外包人的,是N種被辭退的手段。
因為和公司牽連并不緊密,很多“識趣”的外包,察覺到公司經營這么困難,有可能發不出來工資來,就第一時間主動離開了。而剩下的,則面臨各種花式清退:業績下滑被辭退、不接受調崗被辭退、校區關停被辭退……
我之所以不愿意離開,是想著把這一學期的課程帶完,給學生們一個交代。但周圍同事陸續消失,幾十個人的辦公區域走了大半,我也越來越恐慌,滿是將被拋棄的危機感。
辭退正式員工,大廠往往需要給出N+1的補償方案,像字節跳動比較闊綽的公司,在旗下大力教育裁員時,給出N+2的優厚條件。離開的員工,也不會抱怨公司。
而辭退外包人,往往沒有絲毫申辯和挽回的余地,法律上也不存在賠償,公司裁掉我們沒有顧忌,不留情面。而且辭退當天,就會清空我們的工位和存在過的所有痕跡。
在大廠、外包員工和外包公司的三角關系里,大廠承擔的責任極其有限。外包人的使用權和歸屬權被分離,也意味著權利和保障的部分缺失。
到我離開的時候,我從一個小領導口中得知,自己應有的薪資是1.5萬元左右,但外包公司從中抽走了約4000元。他留下一句勸告:“外包公司就是賺差價的中間商,它存在的目的是盤剝、抽成。你教學水平還可以,以后找工作可別找外包公司了?!?/p>
與最初的期待不同,再找工作時,大廠的經歷并沒有給我的履歷鍍金。走出大廠,“外包人”的標簽依然不受待見,不少HR對這段工作經歷冷眼相看或干脆直接篩掉,競爭力未見得到多少提升,甚至會成為簡歷上的污點。
“困住外賣員的不是算法是外包”
肖虎 36歲 外包去向:美團
初中畢業
我很早就不念書了,家在陜西一個偏遠農村,靠種種蘋果樹掙錢。近兩年,行情越來越差,收成很難覆蓋農藥、化肥、套袋這些成本,辛苦干一年還會賠本,男人就都跑出來打工。
2019年,我聽一個同鄉人說他做外賣員,一個月掙一萬多。當時我還在南方的電子廠里,工錢差不多是他的一半,就跑過來投奔他,成了美團的外賣員。
美團現在有470多萬名騎手,基本都無法和美團正式簽約,只是通過第三方人力資源公司來合作。
送外賣這個工作,我覺得挺滿意的,掙得多,而且比之前在廠子里自由。親戚給我轉過那篇《外賣騎手,困在系統里》,我看了也沒什么感覺,覺得付出是應該的。
只是送外賣的確是在和時間賽跑,會有很多風險。一旦有勞動糾紛、終止或解除合同,甚至是出了安全事故,都只能由外包公司在中間協調解決。我覺得困住外賣員的不是算法,外賣員最大的困境來自勞動關系、法律關系,社會保障等基本勞動權益無法得到滿足,外賣員就成為風險系數很高的工種。
京東也高度依賴快遞員,他們的老板劉強東曾經說,京東如果通過勞務外包找快遞員,一年至少可以多賺50億人民幣。他說克扣員工五險一金,壓榨員工60歲以后的保命錢,是可恥的。可京東現在也招了很多外包的物流員工,說明這些廠子目前還離不開外包。
我覺得外包這種靈活用工的形式很好,給了我們在大城市的工作機會,讓我們能養家糊口,但是這方面的法律規范還應根據情況特別制定,國家也很重視這方面的情況,未來肯定會越來越好。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所有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