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塔門 張晨陽
編輯 | 王朝靖
繼這兩年「逃離互聯網大廠」風潮之后,一批年輕人陷入了「大廠后遺癥」——在離開之后,許多人才意識到,大廠經歷給他們帶來的,除了簡歷上的光鮮、專業上的成長,還有另一種潛移默化的「精神反噬」。
打開社交平臺,你會看到人們在吐槽諸如此類的「大廠后遺癥」:「適應不了小公司」、「不會過周末」、「患上工作斯德哥爾摩癥 」、「意義缺失」、「社交焦慮」……
對于相當一部分人來說,離職僅僅意味著他們從一種焦慮中暫時解脫出來。在「堅固的大廠」煙消云散之后,新的寄托卻難以建立。在新的生活中,如何從面目模糊、高速旋轉的「螺絲釘」轉回「一個具體的人」,是他們面臨的更為迫切的問題。
失速
去年11月份,各大互聯網公司的財報顯示,互聯網公司的收入增速正在放緩。
截至2021年前三季度,京東,阿里凈利潤都同比下降。第三季度,百度凈虧損166億元,愛奇藝凈虧17億,虧損額比去年同期擴大41%。
另外,百度、騰訊、阿里巴巴,互聯網行業的三巨頭,廣告收入增速集體回到了個位數。愛奇藝廣告收入比去年同期下降 9.8%;新浪微博廣告主數量連年下降……
有一種觀點認為,互聯網公司增速放緩應當是常現象,「不是現在不行,而是之前實在太快了。」
更多人則傾向于認為這是一種紅利期過去、開始走向衰落的征兆,外界則把這種現象稱為大廠的「集體失速」。
@張勇敢 大廠工作2年,離職半年
大廠有一股「準時」的消毒水味,每天早晨、中午、晚上的固定時刻,大樓里的保潔阿姨會準時噴灑。
很長一段時間,我適應了這股「準時」的氣味。和它一同而來的是一種精確到分秒的緊迫感,一邁入辦公大樓,氣味鉆進鼻腔、沖上腦門兒,人就會不自覺地,連呼吸也變得更急促。
每天,我總是提前10 分鐘到達工位,對照著密密麻麻的表格列出一天要做的所有事項。辦公室里的許多人都心照不宣地使用大容量的水杯,但他們并不是為了多喝水,而是——盡可能的,減少去茶水間、去廁所、去一切「閑地方」的時間。
到今天,我已經離開了大廠了 219 天。從現在的視角回看,那時候的我像「一只在齒輪上奔跑的倉鼠」,已經被訓練出了一些條件反射。
離職之后,我對新生活的「節奏」無法適應。
我退掉了接近300 個微信工作群,刪掉了 2 位之前不喜歡的同事。微信上不會再有永遠也彈不完的紅點、不用再隨時擔心有人發工作消息但我沒看到。
但不適感也隨之而來,像驟中彩票的窮人一樣,時間被奪回來了,我卻不知道該怎么支配。
起初,我每隔20 分鐘看一次微信消息,沒有人找我。隔了一小時、兩小時,還是沒有。
就算是把手機切換到橫屏模式,打開一局游戲,我還是習慣性地會在英雄死掉的那十幾秒,再切換回微信瞄一眼——盡管大多數時候都是一片空白。
有一整天,沒有人給我發消息,沒有人艾特我,我的名字從大大小小的排期表、項目表、群聊里消失了。「我」輕松了,「我」也不被需要了。
如果沒有工作,我的閑暇時間用來干什么呢?
沉迷玩樂是令我心慌的,無所事事是讓我不安的。
我用最快的速度入職下一份工作。在新的工作里,我像一個沒見過世面的應屆生,花了一段時間去適應和理解這里的不同:
居然可以花兩、三個小時,整個部門的人去開一個幾乎「沒用」的會議,我只需要坐著,大部分時間可以不聽,很小一部分與我有關的工作安排,是可以在釘釘上只花 1 分鐘就講清楚的;居然可以有一些人,在工作沒有完成的情況下,成群結隊端著一杯咖啡到處晃悠。他們理直氣壯地認為,這是工作中「非常必要」的閑暇。
在下班之前,我還偷偷環顧四周,在心里揣測:有多少人在奮戰工作?有多少人和我一樣準備開溜?領導還在工位上嗎?我要什么時間離開才不會在下班出辦公室的路上「偶遇」她?
事實證明這種「計算」多余且搞笑,一位已經在這里工作了兩年多的前輩在晚上 6點 29 分從工位上站了起來,他問我:「你怎么還不走?該下班了。」
閹割
從 2019 年到現在,互聯網大廠的「裁員潮」幾乎沒停過。
2019 年 2 月,滴滴宣布裁撤 15 %,涉及員工超 2000 人;下個月,騰訊進行新一輪組織架構調整,裁撤 10%的中層干部;
2020 年,受疫情影響,旅游經濟全面崩塌,攜程CEO 孫潔發布內部信稱,從本月開始,自己和董事局主席梁建章將 0 薪,公司高管層也提出自愿降薪,最低半薪,直至行業恢復。
2021年,新浪科技報道,百度游戲部門 300 余人幾乎全部被裁;汽車之家被曝光全范圍裁員,比例在一到兩成之間;愛奇藝也被曝進行了歷史上最大規模的裁員,比例在 20%到 40%之間……
對此,互聯網大廠們普遍認為這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正常現象:
字節跳動的大力教育在優化裁員之后,管理團隊發布了這樣的公告:「今天的離別是為了更好的未來。」
汽車之家則回應:「屬于正常業務結構及年底考核人員優化。」
@張勇敢 大廠工作2年,離職半年
大廠教會了我一種「閹割」的思維。
簡單來說,就是一切「新」事情的嘗試,都需要建立在被驗證過的成功之上。
比如,做影視類的短視頻,就要先去找到這個領域內最頭部的大號,把它的已發布的所有作品的選題、結構、畫面、流量表現等全部扒出來,對此進行分析、總結和模仿。
而如果一旦有自家或別家失敗的經驗在先,就會被直接否決。在這里,一個選題被斃掉最常見的理由是「之前做過,但是流量不好。」
這一方面指向高效和不會出錯,另一方面也指向自我閹割。
時間久了,我學會了自己首先閹割自己: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是「不著調的」,那些已經被驗證過「撲街」的選題也是沒必要報上去的。
因為它們統統無用。
這種思維潛移默化地滲透在我的生活中:我認為在屋子里擺放鮮花是麻煩且無用的,寧可買一株仙人掌,因為它幾乎不需要照料;我對線下社交有一點說不清的排斥,如果可以打字解決問題,為什么非要見面。
看劇的時候,我時常倍速,甚至會跳到最后,想要看到一個結局;看書的時候,我有時候會直接去看摘錄或者解說,希望能有人幫我做好「知識藥丸」,而我只要吞下,就能直接快速地,學到點什么。
新工作的第一項任務——寫一篇稿子,我也使用了大廠教會我的方法。
我摘出新公司公眾號近半年的每一篇文章,單獨復制粘貼到石墨文檔里作為學習的「范文」,研究了它們的選題、段落解構和文章風格,并特意標注出了每一篇文章的字數、閱讀量、點贊、在看。
在寫的過程中,我嘗試向新公司靠近,如何把握節奏,如何遣詞造句;盡管我認為許多「范文」中「吊書袋」部分過于拗口,但依舊學著這種風格。
我的潛意識隱約認為,要適應規則、追求效率,就要適當的「優化」或者說「閹割」掉一部分自我。
沒想到新的主編說「你不用特意寫成我們的風格」、「你可以嘗試一些新的」。
沒有明確到1、2、3點要求、沒有清晰的「禁忌」或者「可供參考」,我陷入迷茫,花費了一段時間,試圖重建出另一種可循的方法論。
現在,被閹割的空間騰出了空,被閹割掉的那部分自我卻不知道去了哪里。
搏斗
學者沈奕斐在談論「當代愛情為什么這么難」時指出,大量研究發現當下的愛情模式是「新舊腳本的混雜」,簡單來說,就是人們既追求「現代愛情」,希望獲得愛情的自主性,與此同時,又又對舊式愛情的不費吹灰之力和穩定性戀戀不舍。
而把同樣的邏輯套在「離開互聯網大廠的人」身上,或許可以得出他們的另一種矛盾:「他們既渴望掌控工作的自主性,獲得自由、追求精神意義,又對高效運轉、目標明確的大廠戀戀不舍。」
@張勇敢 大廠工作2年,離職半年
很久之后,我意識到在大廠工作就像參與一場進擊的游戲。
每個參與其中的人都被告知,要做頭部,只有頭部是贏家,才可能不會被拋棄。可是,舉辦這個游戲的人,或許并不在意最終是誰走到了頭部、誰成為了贏家、誰又被拋棄。因為無論如何,這場游戲的最后,一定會有人成為走到「頭部」。
而大多數人,是完成這場游戲的分母,他們最終沒有成為贏家,或者走到了一半就選擇離開。
我也是其中一員,被工作包圍,想要成為那個贏家,又或者僅僅是不想被拋棄。像溫水煮青蛙一樣,漸漸地,忘了質疑「游戲規則合不合理」、忘了思考「游戲之外還有生活」……
我陷入了一場自我搏斗。
小人A是這場游戲的積極分子,它擅長用一些數字提醒我:月薪、績效、職級、同齡人……
在所謂職場PUA之前,這個小人就事先對自己進行了一場自我PUA:陷入「被夸恐懼癥」,在工作上取得了一點小成就,也會在內心自我懷疑「真的嗎」「我配嗎」「不夠,還不夠」……如果遇到了失敗或者團隊的失敗,我首先會檢討自己「是我的原因」「我還可以更好」……
另一個小人B則在這場游戲中質問我:
「你正在做的工作真的有意義嗎?」
「你還有時間花在朋友、親人、愛好上面嗎?」
「重復、疲憊、循環,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嗎?」
最后的結果常常是兩敗俱傷。
我被 B 說服,對大廠的工作感到失望,并為此不斷消耗情緒,與此同時卻依賴著A,并且時間越長越難以割舍。
某種程度上,大廠為我所在的集體設定了清晰的目標,它明確指引著方向,我只要跟著它,往前跑就好了;它還為我制造一種「努力」「奮斗」「意義」的幻覺,并通過一堆數字讓我產生「自我認同」。
自我搏斗并沒有因為離職完全停止。從大廠離職后的某個周末,我躺在床上,瀏覽著各種資訊,偶爾玩一會兒游戲,困了就入睡。
小人A說:起來,你可以學點東西,或者運動運動;小人B說:起來,你需要出門,見見朋友,或者僅僅是曬曬太陽。
我陷入掙扎,最后身體不自覺地被床牢牢吸住。直到黃昏來臨,即便把窗簾拉開,屋內也變得黯淡無比,我開始為這一天什么也沒做而懊悔,同時為第二天又要奔向工作而感到沮喪。
出路
互聯網人工作并不幸福,這幾乎是一個共識。
在如今的社交網絡上,996、大小周、剝削、系統、薪資倒掛、非升即走等詞語被高頻提起。脈脈數據研究院《告別氪金時代:人才吸引力報告 2021 》顯示,互聯網人的工作生活平衡、整體工作幸福感、職業成就感都低于平均值。
但,離開高薪的互聯網大廠,年輕人要去哪里?
另一項數據則顯示,在工作 1到 3 年的人群中,超過 4 成的人把「穩定的鐵飯碗」視為理想工作。
@張勇敢 大廠工作2年,離職半年
很長一段時間,我對大廠的運行模式幾乎持有全盤否定的標簽式態度;另一位還在職的朋友更加咬牙切齒:「如果今天不離開,我就會死掉。」
但離職之后,過了半年、一年或者更長時間再去回望,我曾經的同事、領導、實習生,只要不在工作中,他們一個個都是非常鮮活具體的人,很難去用標簽式的詞去概括他們為「機器」、「工具」……
另一方面,我們在離開大廠之后,發現這些令人感到痛苦的「大廠問題」,以別的形式出現在了其它地方:
一位讀研的同學,被導師「壓榨」:她每周都給自己的導師免費打工,周末也要去幫忙,不然,自己的論文可能會被卡;一位朋友去了「扁平化管理、有個性」的小企業,在那里幾乎沒有KPI要求,很少有人加班,與此同時管理一片混亂;另一位朋友決定考公,第一年沒有考上,決心再次備戰。她并不確定自己是否喜歡或者適合去做一名公務員,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沒有什么更想做的事情了」;還有一位朋友從大廠離職之后,受不了小公司重返大廠,一年之后再次離職……
這或許更令人沮喪和絕望。
因為即便離開大廠,也會發現,我們是嵌在大廠上的一顆螺絲釘,而大廠,是嵌在社會上的一顆高效螺絲釘。
甚至,它因為擁有更為成熟的流程體系和福利保障,比如晉升的相對公平、更多的加班工資,反而可能比某些地方好很多。
從這個角度看,大廠反而成了另一種烏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