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習記者|陳振芳
編輯|楊悅
“最后一節課的晚上,并沒有看到任何的悲情。我在想,人的一生會經歷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始終保持一種體面。最后一節課的平靜,就是一種體面。在巨大的變故面前仍然保持坦然。這并不僅僅是因為個人的修養或公司的安排,而是這個時代已經給了人們很多機會。”
結束2021年在好未來(NYSE:TAL)的最后一節課,秀秀的一位學生家長寫了這段話。
2021年12月31日,廣州。
在黑板上寫下“郊寒島瘦苦呤派”幾個大字,秀秀開始了她的最后一節課。
最后5分鐘,她拿出準備好的的蛋糕,文創盲盒、明信片等禮物。明信片是她特意請人手繪自己和三只貓咪,上面寫著“你是最棒的寶貝”。“晚上八點半就已經下課了,很多孩子哭了,九點多都不愿意走。”
謝幕時,秀秀對學生們說:“再見,以前可能寒假說了再見,春季就會再見,暑假說了再見,秋季就會再見,這次要跟大家說一聲,沒有辦法再見面的再見了,江湖有緣再見。”
中山大學畢業后,如今26歲的她加入好未來三年半,隨著最后一節課的落幕,她的第一段職業生涯也落幕了。
2022年1月1日,安徽。
小野在結束了前晚的最后一堂課后,和其他同事們吃了散伙飯。此時距小野加入好未來正好兩年。
好未來大撤退
巔峰時期,好未來市值超過行業龍頭新東方(NYSE:EDU)市值100多億美元。
“雙減”政策頒布后,好未來股價從2021年2月的高點90.96美元/股一路暴跌,截至美東時間12月31日收盤價3.93美元/股計算,跌幅高達95.67%,市值蒸發超567.57億美元,約合3605.26億元。
不同于新東方董事長俞敏洪頻繁出現在直播和各種新聞中,好未來董事長兼CEO張邦鑫鮮少露面和公開表態。
2021年12月22日,上萬名員工參與了好未來“感恩同行”線上告別會,張邦鑫宣布,12月31日將有兩萬多名員工離職,或去往好未來成立的非營利性機構工作。
“我們本來每三個月漲一次績效,以為9月那次不漲了,沒想到10月不僅漲了,9月的也給補了。”小野說。
不同于新東方稱俞敏洪為“俞老師”,好未來的員工稱呼張邦鑫為“邦鑫”。
“我學的是地理信息科學,教培不限專業,宣講的學而思校長講得比較動容,價值觀打動了我。”畢業于中南大學的丘丘,先后在長沙和昆明的學而思培優工作了五年,擔任小學數學老師。
好未來有個內部規定,每周三集體備課,周四賽課。“為了一道題,大家常常爭得面紅耳赤,就像吵架。”丘丘身邊的很多老師上完周五的課就要離職,但直到最后一次課,大家還在堅持。
最后“已經沒有招生、運營的事了,大家就用更多的時間來備課。”
身處安徽的小野是一名小學數學老師,也是創業骨干,她所在的學而思分校從初創l5跨級升到l3。“開新校區招生的時候,所有人每天早上九點上班,晚上一點回家都算早。”
提起帶過的學員,小野總是用“我的小朋友”來表述。“本來我是站著的,一下課我的小朋友就過來把我撲倒在椅子上,每次下課,我都掛了一身的小朋友。”
在好未來的幾年里,她們遇到了希望認“干女兒”、介紹對象的家長,也遇到喊“媽媽”的小朋友。學生從兜里掏出兩個葡萄給丘丘,一定要看著她吃,下課了又說,“老師,能不能把剛剛我送你的兩個葡萄再給我吃一個。”
離場前夕
“雙減”并非沒有預兆。2021年1月開始已有風聲傳出,學習難度開始降低。7月靴子落地,“雙減”政策正式頒布,9月開會通知,10月大家都知道了裁員。
丘丘告訴界面教育,10月是最難熬的階段,許多事懸而未決,如果班級人數太少會被關掉,收入降低,加上政策影響,8-10月很多老師離開了好未來。
丘丘沒有被裁,但在最焦慮的時候提了離職申請,“想過考研,但讀完研就30歲了,只能作罷。”
丘丘沒有和家里細說,“他們認為只是一個公司倒閉了,其實是一個行業沒有了。”
工作五年的她認為轉型很難,她去民辦小學實習了兩周。“一整天都在學校,除了上課,更多的時間要管小朋友吃飯,睡覺前講故事,連上廁所也要注意...... ”
在民辦小學當老師和她想象的差距太大,此次經歷后,丘丘決定不再去學校當老師。
校外輔導機構看重老師的哪些能力?
“第一是教學功底; 第二是對學生有愛,學生能感覺到你喜歡跟他們相處;第三,需要你有激情和互動。”秀秀說,學校招聘對老師的專業限制非常嚴格,很多教培老師并非師范相關專業,只能去民辦學校,但《民促法》的實施,很多學校“民轉公”,秀秀覺得繼續當一名老師的希望很渺茫。
小野一開始認為不會有太大的影響,直到公司的股價狂跌,“那時有過動搖,覺得可能公司要倒閉了,張邦鑫開會和員工保證,公司賬面有錢,公司不會倒閉、卷錢跑路。 “
秀秀的情況也一樣。10月一直處在懸而未決的狀態里,11月中旬確定要裁員。“塵埃落定后心里反而踏實了”,秀秀對未來很樂觀,“畢業的時候我上臺展示畢業設計都緊張,現在面對幾百人講課也能穩住;曾經我很怕和人溝通,可以和各種職業的家長聊天、其至幫助他們解決一些家庭溝通問題;在公司也做了一些社群運營和短視頻運營。”
2020年新冠疫情爆發,在線教育迎來機遇,猿輔導和作業幫融資數十億美元,估值超百億美元。地鐵、公交車站、電梯間,綜藝,社交平臺...... 教培廣告鋪天蓋地。
一位“老師”同時代言四家教培機構,“販賣焦慮”成為教培機構的詬病。但沒人能說清教培在什么時候開始走偏。
秀秀能理解“雙減”政策,時代的一粒沙落在了自己身上。
“在瘋狂營銷之前,教育行業并沒有這么不堪。”
在教培廣告投放最兇猛的時間,疊加電視劇《小舍得》的火爆,家長的焦慮到達頂峰,有家長不停的找小野,要給他孩子報名,小野只能勸家長,“你冷靜一點,你不能因為看了一部電視劇,就把孩子送過來,孩子根本就不喜歡學這個東西。”
“是不是增加了學生的經濟負擔,是不是制造了焦慮,捫心自問,或多或少都是存在的。”張邦鑫在直播會議上反思。
另一方面,針對校外學科培訓只是“超前”學習,過分占用學生時間,造成了過重負擔的質疑。秀秀認為,超前跟學科屬性有關系。
其次,超前是前置,也是外拓。 有些學生的能力已經比較高,你再讓他只學很簡單的東西,對他的發展反而是不利的。
教育是什么?是選拔出最優秀的人?還是培養完整的人格?爭論也許還將持續很久。“什么時候技校和本科不按分數區分,按意愿去選擇,教培就真正謝幕了。”小野說。
轉身之后
“一個組織撤退的時候,身影很重要。”“越困難,越山窮水盡的時候,越能顯示出一個組織能真正能剩下什么。” 張邦鑫在感恩同行大會說。
對員工的離職安排,張邦鑫在會上建議,“接下來公司將會有專門的團隊輔導老師轉型知識類博主,老師們可以在抖音、小紅書等渠道賣教育硬件、教材、文具,收入與公司分成,算是最后給大家送一程。”
看完直播,丘丘堅定了做知識博主的決心,雖然還沒有特別具體的規劃,她打算先試一試,邊做邊看。
“不能純粹講題,可能會更多的教他們方法,培養孩子的習慣之類的。”丘丘對未來滿懷期待。
不過,抖音、微信、小紅書等平臺已宣布禁止校外培訓內容的發布和傳播。
秀秀決定借助這個契機徹底轉行,去從事和大學專業相關的工作。她表示,媽媽也是老師,一直都比較辛苦,不太希望她進入這行。此外,學校的繁瑣的事情太多,很難全情去上好課,這樣的話也背離了想做教育的初衷,會很難受。
小野則計劃春節后再做打算,希望還能待在教育行業。 但她們身邊的大多數人選擇了考公和事業編制,或者進入學校工作。
“一個行業的時代結束了,但大時代的新航程正在啟動。只要努力,還會有很多機會。希望多年以后,他們回首往事,反而感謝那樣一個時代的結束,給予了他們更為精彩的人生。”開篇的那位家長這樣寫道。
(文中小野、秀秀、丘丘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