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翟星理
編輯 | 趙孟
“王國”正在崩塌。紅火蟻丘最外層的半圓形浮土層被扒開,蟻巢內雜亂的通道暴露出來。工蟻群從地下巢穴涌出,在被破壞的蟻丘上穿梭戒備。
2021年5月4日,在廣州南站韋海路的一處蟻丘上,尋找入侵者的工蟻群順著棍子爬上一名成年男子的左手拇指,用大嘴緊咬皮膚,再用尾針刺入拇指皮膚,注入毒液。體重約80公斤的男子不久便感到輕微眩暈。大約四十秒之前,他在路邊隨手撿起一根棍子,挑破了紅火蟻巢穴的表層。
被紅火蟻咬傷致死的案例亦有披露。中國首起紅火蟻咬傷致死案例發生于2006年6月4日的東莞市某鄉鎮,死者為當地一名46歲的女性綠化工人,作業時被咬傷,5天后因過敏性休克死亡。
紅火蟻原分布于南美洲巴拉那河流域,大約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進入美國,后來又隨國際貿易被帶到澳大利亞、新西蘭等國家,是世界公認的百種最具危險入侵物種之一。自2004年最早報告在中國境內發現至今的17年里,這種“毒蟻”已在中國泛濫成災。
2021年4月,紅火蟻已入侵至中國12個省(區、市)448個縣(市、區),相較2016年增長了一倍,拉響生物安全警報。更令人擔憂的是,這種極具攻擊性的生物,在中國境內并沒有天敵。針對單蟻后的生物抑治法,也在多蟻后的紅火蟻群居模式下失效。
兇狠的攻擊者
紅火蟻巢穴被挑破后,反擊迅速開始。
看似無序的集體行動實則分工明確——小部分工蟻將白色半透明的工蟻、性蟻的幼蟲和蛹運送至暫未遭到破壞的地下巢穴深處,大部分工蟻以蟻丘被破壞處為中心點,向四周分散開來尋找入侵者。
廣東省紅火蟻防控技術指導專家組副組長呂利華根據蟻丘的大小估計,2021年5月4日發現的這個位于廣州南站附近韋海路人行道行道樹下的紅火蟻蟻巢,筑巢已經超過一年。
紅火蟻進入中國的確切途徑已經難以考證,學術界傾向于認為最初的一批紅火蟻是通過洋垃圾入境的。
在中國,有據可查的紅火蟻入侵的最早記錄出現在17年前。2004年9月22日,廣東吳川市植物檢疫站的工作人員調研時,發現許多村民被一種罕見的螞蟻咬出傷疤,當地人稱其為毒蟻。工作人員將采集到的標本送至相關機構,并報告了當地發生蟻害的情況。
當天,該螞蟻被送至華南農業大學昆蟲生態研究室,曾玲、陸永躍等專家鑒定該標本后高度懷疑該蟻是紅火蟻,后經實地調查取樣、反復研究鑒定后確認種類,并進行了上報。當時,人們對紅火蟻的認識比較有限。
按照紅火蟻社會結構的典型形態,家族的生殖支配者是蟻后,她的主要功能就是產卵。蟻后第一次產卵的數量有限,大約30至40頭,該批工蟻個體微小,被稱之為微型蟻。這個階段,紅火蟻家族勢單力薄,容易死亡或被其他生物吃掉。但隨著第一批幼蟲發育成熟,工蟻會外出覓食,供養整個蟻群,照顧幼蟲、筑巢和防御外敵,蟻后的產卵量猛增,達到每天1500粒到5000粒,爆發出驚人的繁殖力。
蟻后的平均壽命為6至8年,一個成熟的紅火蟻蟻巢中,大約有20萬至40萬只紅火蟻,大約相當于中國一個縣城的人口。這些紅火蟻絕大多數為工蟻,其中也會有數百只有翅雌蟻或有翅雄蟻。
除了驚人的繁殖力,相比其他生物,紅火蟻對入侵者的攻擊準確而高效。

蜜蜂蜇人后,自己尾針會被拔出,就會死亡。但紅火蟻的可怕之處在于,它們蜇人后自身不會死亡,可用尾針不斷刺入,注射毒液,而且體內的毒液是可再生的。
毒液中有毒的蛋白質會導致人體出現不同程度的過敏反應,如瘙癢、水腫等,嚴重的全身過敏反應可以造成患者快速窒息或休克死亡。
但這些化學反應產生之前,人類最先感受到的是一股強烈的針刺痛和劇烈的灼燒感。
中國境內見諸報端的多例紅火蟻傷人案例中,人類并非有意攻擊紅火蟻。多數案例顯示,人類無意間踩踏到紅火蟻巢穴,甚至僅僅靠近巢穴,就會被紅火蟻認定為入侵者,進而發動攻擊。
當這名入侵者者因眩暈離開紅火蟻巢穴后,攻擊并未停止。原本向四個方向出擊的工蟻群開始向男子丟棄棍子的位置聚集,并以棍子為中心再向四周尋找目標。
大約離蟻巢60厘米處,它們停住,不再向前。成熟工蟻的體長約4至6毫米,60厘米相當于其體長的100至150倍。如果將紅火蟻的尺寸換算一個身高1.7米的人,相當于這個人遭到攻擊后,追擊敵人長達約250米,相應于12節車廂的長度。
紅火蟻狂妄而兇狠的攻擊性還表現在,紅火蟻蟻群敢于攻擊體型數以萬倍的幼鹿,直至其死亡。
考量復雜的防控
中國對紅火蟻的防控,從一開始就充滿挑戰。
一位不愿具名的知情者對界面新聞回憶,當年政府接到紅火蟻入侵的報告后,對于如何公布經過了復雜考量,“一個重要原因是那時候非典疫情剛結束,地方政府擔心公布紅火蟻疫情會引起公眾新的恐慌。”
刊載于農業農村部網站上的回憶文章《中國紅火蟻防控記》記載,農業部一接到報告,緊急組織開展了全國紅火蟻普查工作,先后發現廣東、廣西、福建和湖南4省(區)16個地級市發現紅火蟻,災害面積19.5萬畝。
該文介紹,“紅火蟻疫情發生后,有的地方擔心上報和公布疫情后會影響當地的貿易、旅游、投資和經濟。對此,農業部有關領導通過各種方式,多次與當地政府和農業部門領導磋商,消除顧慮,共同研究制定疫情公布后的各項應對措施,使疫情得以及時上報和公布”。
該文稱,“農業部杜青林部長親自給廣東省黃華華省長寫信,建議廣東省政府加強紅火蟻防控工作。范小建副部長親自帶隊督導疫情發生區防控工作。此后,農業部先后共派出16個工作組,其中范部長親自專程督導3次,親自帶領專家赴廣東、廣西研。農業部種植業管理司司級領導先后8次南下,親歷親為指導紅火蟻防控工作。”
2004年11月13日,農業部在吳川市召開紅火蟻防控方案現場研論會,但直到2005年1月17日,農業部才發布公告,公布在我國廣東省吳川市等部分地區發現紅火蟻,并將其定為中華人民共和國進境植物檢疫性有害生物和全國植物檢疫性有害生物,加以封鎖控制。
前述不愿具名的研究人員介紹,國外學術界對紅火蟻的危害早有共識,隨著中國學者對這一領域研究的逐漸深入,專家們認識到,要根除紅火蟻非常困難,可行的辦法是限制其發生密度和發生分布范圍。
實際上,美國、澳大利亞等國家都采取過相對激烈的手段滅殺紅火蟻,如上世紀七十年代,美國曾通過飛機大面積播撒毒餌的方式滅蟻,包括紅火蟻在內的大量昆蟲死亡,某種程度上可以稱為生態災難,而且,紅火蟻在消失一段時間后死灰復燃,宣告人類的滅殺行動失敗。

但這位研究者表示,紅火蟻被確認為入侵物種后不久,相關政府部門得出了紅火蟻是危險性有害生物,但是可防、可治的,只要及時發現,防控得力就可以徹底根除的結論。
2005年6月發布的《全國紅火蟻疫情根除規劃》提出的目標是,爭取3年根除疫情;對小面積的連片疫點,力爭6年根除疫情;2013年宣布全國范圍內的疫情根除。
然而,2004年年末至2005年年初的首次全國普查結果是,紅火蟻分布于廣東、廣西、福建和湖南4省(區)16個地級市。而根據農業農村部的最新通報,截至2021年4月,紅火蟻已傳播至中國12個省(區、市)448個縣(市、區)。
這一時期是中國經濟高速發展期,全國掀起基礎建設熱潮。呂利華分析,各省之間的植物苗木、花草貿易是紅火蟻傳播的重要渠道之一。
這是原本可以避免的。比如,跨省的帶土植物、花卉和草坪草貿易,運輸途中需要經過相關部門的檢驗檢疫,但在具體實施過程中,這道最重要的關卡失效了。“其實規章制度就掛在墻上,該怎么檢查講得非常清楚,執行起來也許就會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呂利華感到失望。
一些客觀因素同樣無法忽視。呂利華說,多數地區的基層監測力量過于分散、人手不足。此外,紅火蟻廣泛分布于農田、水道堤岸、林地、城市綠地等部位,而這些部位的行政主管部門分別為農業農村部門、水利部門、林業部門、住建部門,政出多門不利于統一防控。
除了人類的因素,紅火蟻自身的選擇性進化也是其難以根治的重要原因。
呂利華介紹,在紅火蟻的原產地和部分被入侵的國家,單蟻后和多蟻后的蟻巢共存,而在中國境內,作為入侵物種,目前已知的紅火蟻蟻巢均為多蟻后型。
多蟻后的蟻巢中有十幾頭至幾十頭蟻后。出于學術界尚未探明的原因,中國境內的蟻后并不排斥與其他蟻后共用一個蟻巢。
從理論上,消滅一個蟻群的唯一方式是殺死蟻后。呂利華解釋,目前人類已知的殺死紅火蟻最高效的方式是施用有毒餌劑,餌劑的有效率高達90%至95%。這意味著在單蟻后型的蟻群中,蟻后有很大概率被殺死。而多蟻后型的蟻群,殺死全部蟻后的可能性很低,“只要有一只蟻后活下來了,短短幾個月,蟻群就會恢復,這就造成了屢殺不絕,甚至越殺越多的局面。”
更令人擔憂的是,這種極具攻擊性、繁殖力驚人的生物,在中國境內并沒有天敵。根據國外防治紅火蟻的經驗,美國學者曾提出引入并利用三種寄生蚤蠅控制當地紅火蟻,其基本原理是蚤蠅會將卵產在紅火蟻工蟻頸部,蠅卵發育成幼蟲,并轉移至頭部,會吃掉紅火蟻大腦,致其死亡。
但呂利華介紹,蚤蠅已被證明對紅火蟻群的限制成效有限,寄生效果不高,“蚤蠅會在蟻丘上空盤旋,干擾蟻群的出外覓食數量,從而抑制紅火蟻蟻群生長,(但)蟻巢在地下,蚤蠅到不了那么深,而且只要蟻后不死,會一直繁殖。”
“紅火蟻在全球的成功入侵,已經證明了這種生物在進化上的巨大成功。”呂利華說。
高度的自組織能力
在應對外力破壞方面,紅火蟻的“災后重建”工作令人嘆為觀止。
廣州南站韋海路的這處蟻丘被挑破不久,工蟻群很快開始在蟻穴附近搬運土壤。它們把土壤加工成形狀統一的小圓球狀,顆粒直徑也基本一致。這些土壤顆粒被均勻堆砌在蟻丘的表層,形成一種高強度的保護層。
在巢穴被破壞后不到一個小時,廣州南站韋海路的這個蟻丘上已經覆蓋了一薄層薄浮土,紅火蟻把集體協作的效率美感發展成為一門藝術。
科學家們起初認為,蟻群的分工合作均由蟻后控制。但隨著研究的深入,學者們逐漸認識到,蟻后對蟻群繁殖的確具有高度的控制力,可蟻群的大部分其它行動或活動并不需要蟻后發號施令,占蟻巢大多數的工蟻們已經具備高度的自組織能力。
紅火蟻之間的相互溝通依靠個體釋放的信息素。信息素是一種揮發性物質,一湯匙的信息素可以形成長達2億公里的信息痕跡通道。外出覓食的工蟻通過信息素標記食物的位置,也可以告知同伴食物數量的信息。
它們的聰明程度也許已經超出人類的想象。蟻巢由地下、地上兩部分組成,存在溫度梯度差。工蟻能夠判斷蟻巢外的氣溫和光照變化,將幼蟲和蛹搬運到蟻丘朝陽面的內部“曬太陽”,促進其發育,氣溫降低時再把他們送回地下巢穴相對溫暖的地方。
巢穴內部的蟻道四通八達。國外科學家將熱鋁水注入紅火蟻蟻巢,冷卻后清理泥土,一個碩大的、不規則的蜂窩狀巢穴呈現在他們面前。根據測算,將紅火蟻的尺寸放大到人類的尺寸之后,一個蟻巢內部的蟻道總長度相當于人類的16萬公里。

這堪稱土木工程的杰作。蟻巢內部也有不同的分室,雖然功能區分并不嚴格,但大致會分為蟻后的住所、卵、幼蟲和蛹的孵育處所,食物儲藏處所和廢物垃圾處所,分別對應人類社會中的婦產醫院、幼兒園、倉庫及垃圾填埋場。
內部分工也會依據年齡而劃分。年幼的工蟻更多的任務是在地下巢穴照顧卵、幼蟲和蛹,而年長一些的工蟻則承擔筑巢、外出覓食、保衛巢穴更對身體要求更高的職責。
對人類而言,煩惱之處在于紅火蟻喜食含糖、蛋白質和油脂的食物,與人類的食譜高度重合。這意味著,人類能吃的食物,紅火蟻都能吃,而且現代人類只吃熟食,但紅火蟻并不區分生熟食。“其實紅火蟻很喜歡與人類相伴。”呂利華說。
在城市以外的農村地區,紅火蟻會啃食農作物種子和植物根莖。一只工蟻會吃下遠超其需要的食物,帶回蟻巢,吐出來喂食同伴,讓整個蟻群具有一個“超級胃”。
生物安全法助力防控
17年來,在中國沒有天敵的紅火蟻,依靠強大的繁殖能力和生存能力,泛濫成災。
前述不愿具名的研究者認為,在中國,紅火蟻對農業生產最大的危害并不是使農作物減產,而是成為瓦解農民進行農業生產意愿的最后一根稻草。
雖然國家層面多年來連續出臺惠農、助農政策以鼓勵農業生產活動,保障國內農產品的供應安全,但與獲取其他經濟來源相比,農業種植的性價比并不算高。
這位研究者曾帶領團隊在多個省份調研,發現不少原本種田意愿就不高的農民,干農活時被田里的紅火蟻咬傷之后,索性將農田撂荒。而撂荒后的農田長期沒有外界干擾,紅火蟻的繁殖不受任何干擾,自然婚飛后蟻巢會迅速擴散。
2021年4月底,這位研究者在南方一個省份調研時發現,一處200畝的農田里分布著大大小小約3000個紅火蟻巢,“確實已經沒辦法繼續種植了,一下腳就會被咬。”
2005年,農業農村部就曾預計,在未來35年內,如果不采取有效的防控措施,紅火蟻將造成1280.4億元的經濟損失。目前來看,當年的預估也許已屬樂觀。
積極的信號是,國家已經在立法層面確認了對外來物種的防控策略。2021年4月15日,《生物安全法》實施,從責任主體部門到監控、防治制度的建設均作出相應規定,這對包括紅火蟻在內的入侵物種的防控具有重要推動作用。
農業農村部也于2021年3月15日發布消息,農業農村部會同住房和城鄉建設部、交通運輸部、水利部、衛生健康委、海關總署、國家林草局、國家鐵路局和國家郵政局建立了部際紅火蟻協作聯防工作機制。這意味著,國家層面的聯防聯控機制已經提上議程。
公開報道顯示,包括廣東在內的部分紅火蟻災害高發省份,地方政府已經將紅火蟻防控納入政府日常工作的范圍。
“政府的重視是解決問題的前提條件”前述不愿具名的研究者說,“但防控是一個長期的過程,人類對紅火蟻的研究和認識是有限的。”
這位研究者認為,社會公眾對紅火蟻的認識仍然不足,科普工作道路漫長。此外,據這位研究者觀察,在《生物安全法》實施之前,政府部門的宣傳策略相當矛盾,“政府也希望社會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但是又擔心產生恐慌。”
比如,公開資料很少提及紅火蟻的致病率。發表于2005年10月的一篇學術論文對廣東省吳川市一個村莊進行過調查,全村69戶都有人 被叮咬過, 累計患病率93 .8 %,其中見全身過敏和休克等嚴重癥狀的比例均達到0.8%。
可喜的是,《生物安全法》實施后,生物安全引發公眾重視,防控紅火蟻的工作將步入快車道。
但呂利華也提醒,根除紅火蟻“是不可能的”,只能控制其發生密度和分布范圍,“在紅火蟻入侵歷史里,人類還從來沒有戰勝過它們。雖然如此,但我們還在努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