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賽克勒考古與藝術博物館消息,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系客座教授、北京大學賽克勒考古與藝術博物館名譽顧問唐納德·斯通教授(Donald Stone),因多器官功能衰竭,于當地時間2021年1月21日20點在紐約去世,享年79歲。
這樣的訃聞我寫過很多次,但是當訃聞的主角是我認識和喜愛的老師,那種震驚難以形容。2013年,我有選修維多利亞繁盛時期的文學藝術(High Vic)課程,在這門課上我們帶著《諾頓英國文學選集》,聽他講述維多利亞時期作家和藝術家。我們不稱他斯通教授,都叫他斯通爺爺或者石頭爺爺。
作為學生總會發(fā)現,不是所有老師都熱愛教學。比如一位老師曾經告訴我們,他認為現在的大學里,老師和學生的關系就是學生給錢,老師上課,是一個商品經濟的邏輯。這位老師說得有一些憤世嫉俗,但學生上課被看成交錢拿文憑的情況也很常見。不過在斯通爺爺這樣的老師這里,作為學生可以感受到他的熱情。
有時候在課前,他會拿一支粉筆在黑板上寫下當天課上會講的主題,然后猶如植物生長一般,慢慢寫下和這個主題相關的作品,直到寫滿整個黑板。他非常喜歡中國學生,總是和我們說,美國學生理解不了的笑話中國學生能懂,說中國學生總是能夠發(fā)現文學里新的解讀,說這里的學生是世界上最好的學生。
有一次我缺課,和他說我實在有事,他對我說:我不遺憾,查爾斯·狄更斯才遺憾。他就是這樣熱愛英國文學,又語帶機鋒,不知不覺中通過人格魅力把那份熱愛傳遞給了學生。他告訴我們,原本學歷史的他,因為閱讀了喬治·艾略特的《米德爾馬契》所以決心投身英國文學。
課上,他會給我們探究小說中的人性,比如他非常喜歡安東尼·特羅洛普,會用他的小說《巴塞特郡紀事(二)》開頭講解人性幽微。小說的一開頭,老主教年邁且臥病在床,但是當時的政府搖搖欲墜,如果老主教在政府倒臺前死去,兒子就會獲得主教職位;如果老主教一直活下去,政府倒臺后,兒子就無法繼任。兒子既盼望父親立刻去世可以繼承他的衣缽,又對自己產生這種想法感到懊惱。他用這樣的開頭讓我們體會人性的自私和矛盾。
他也熟知文學理論,比如,他毫無疑問是個女權主義者。他講自己最喜歡的夏洛蒂·勃朗特作品是她的半自傳體小說《維萊特》,他認為,對簡·愛來說,生活也太輕巧簡單了,《維萊特》的男主人公是真的會喪命的,女主人公久經磨難,到最后也不不會迎來幸福的結局。他還提請我們一定要閱讀其中女主角在畫廊的經歷——這一段里,主人公在畫廊觀賞畫作,這些畫作有“克里奧佩特拉”、“女人的一生”、“新娘”、“寡婦”,無一不展現出女性在男人的期待之下如何成長。
雖然斯通爺爺知曉文學理論,不過他并不喜歡在課堂上講授那些,他總說,一旦有了理論,事實就不重要了,“理論家們毀掉了一篇又一篇佳作”。留作業(yè)的時候,也會反復和我們說 ,不要拘泥于那些文學理論,自己想寫什么就寫什么,想寫成什么樣就寫成什么樣。
斯通爺爺也喜歡中國。他1982年的秋天第一次來到中國,在北京師范學院(現名為首都師范大學)教書,但和很多所謂的“外教”不同,他并不僅僅是生活在中國,而是深入研究了中國文學和藝術。雖然這門課并不涉及中國文學藝術,但他對這些內容的熟稔會時常流露在他對英國文學的評論里。比如,他說《維萊特》是“一本專注于黛玉的《紅樓夢》”。比如有時候他會談到克里斯蒂娜·羅塞蒂對徐志摩的影響。有時候他給我們布置的作業(yè)也體現出這種貫通,他談到中國詩中有太多的顧影自憐,因此,讓我們“選出羅伯特·勃朗寧的一首詩,說明它為什么應該被翻譯成中文。”
斯通爺爺一些時候對文學藝術在世界上的地位顯得非常悲觀,說出一些自暴自棄的喪氣話,比如他會講到,今天的人對柏拉圖和他的滑稽想法只是感到好笑。但更多時候,他會鼓舞士氣:“亞歷山大征服世界,詩人征服亞歷山大”,談到前拉斐爾派如何用美來攻擊世人的金錢崇拜時,他又會說:“上帝只是人類幸福的第二個來源,第一個是我們最容易忽略的,事物的美。”
在本院以外,斯通爺爺最著名的事跡就是給賽克勒考古與藝術博物館捐贈。我和考古文博學院的老師談起的時候,他們也都知道斯通的名字。其實,他在上課的時候也會說到這些,比如說談到透納,然后說到自己擁有透納的藝術品,當時我還非常震驚地想,做文學這么賺錢嗎?接下來的話讓我對這種庸俗想法感到后悔,因為他說,讓我們去博物館觀看,因為他已經捐了。
斯通爺爺非常喜歡藝術品,為了購買藝術品,年逾古稀也在辛勤工作,他總和我們說他耳朵不好,后來知道那是因為助聽器壞了也舍不得買新的。他在購買藝術品這一方面也很有心得。因為他覺得很多人買的只是藝術家的名氣,所以有些作品很好,但是因為沒有名氣而無人問津,所以他撿漏的時候都特別開心。
直到他去世后,在閱讀他的助教涂辰宇的回憶文章時,我才知道他的生活是多么節(jié)儉,不僅衣服行李修修補補,會為買便宜五毛錢的礦泉水而繞遠路,還會在食堂把沒吃完的飯菜打包帶回家下一頓接著吃。就是這樣節(jié)儉的他,按照博物館的官方說法,在2007至2019年的十三年間,用畢生薪水購買了超過六百余件西方藝術品佳作(包括版畫、素描、水彩等)及二十余件組中國文物,捐給北大賽克勒博物館。
究竟是什么讓他節(jié)儉一生,又捐出自己收藏的一切?答案或許依然停留在維多利亞時代,在那本改變了他一生的作品《米德爾馬契》。這本書最后寫道:“你我的境遇之所以沒有落到它原本最壞的程度,有一半得歸功于那些在默默無聞中堅守但死后卻無人悼念的人們。”為他人默默付出,不求回報,這樣的維多利亞時代的觀念,被他實行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