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眸 李小東
關于AI能否誕生出下一個超級應用的討論,一直是行業里最熱門的話題。
這個話題的本質,是在現有技術框架下尋找最接近AGI的商業化形態。當前ChatGPT的1億用戶規模已接近超級應用門檻,但日均使用時長不足20分鐘的現狀,暴露了工具屬性與粘性需求的矛盾,也折射出AI行業的集體困惑。
市面上各類AI應用早已超2000款,從A16z等投資機構的分析來看,當前主流產品集中在AI陪伴、ChatBot、智能客服、圖片視頻生成等領域——當用戶打開手機應用商店時,看到的仍是千篇一律的“AI助手”和“創作工具”,市場始終缺乏一款真正的國民級產品。
這一現象的背后,是互聯網與AI兩波技術浪潮的根本性差異。
超級應用的背后往往是超級大廠,但從全球范圍來看,大部分AI初創企業熬不過五年生存期。以國內市場為例,據統計,過去三年里,累計超過20萬家AI企業因各種原因退出市場,即使有的能在短時間內成為新晉獨角獸,但一個鮮被關注的現象也同時浮現:盡管這些公司估值飆升、融資不斷,但至今沒有一家能被稱為“大廠”。
相比互聯網時代,阿里用“平臺+流量”征服電商,騰訊以“社交+內容”建立帝國,字節跳動靠“算法+推薦”重構信息分發——標準化產品、網絡效應、邊際成本趨零的黃金三角,支撐起超級公司的誕生。而AI時代的技術邏輯正在顛覆這一切:模型訓練成本與場景復雜度正相關、技術復用率低、數據價值呈長尾分布。
組織基因的沖突更為尖銳。某大廠AI實驗室采取“賽馬機制”,多個團隊產出的同質化客服系統,最終因無法適配客戶私有化部署全部夭折。這種“大中臺”模式在AI領域的水土不服,折射出更深層的矛盾:當技術價值從通用性轉向場景特異性,傳統的中心化組織架構與AI所需的敏捷響應機制產生根本性沖突。
當我們將視角拉遠,會發現這場產業變局的三個核心矛盾:產品邏輯從“用戶連接”轉向“場景滲透”、組織架構從中心化轉向“細胞化”、技術估值體系從“規模溢價”轉向“場景乘數”。這些差異在冥冥之中,或許注定了AI時代難以復刻互聯網的造神神話。
01、當前的AI公司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大廠”
“大廠”一詞誕生于互聯網時代,核心特征是龐大的員工規模與生態化布局。
以騰訊為例,成立五年時總員工數量達到2000,截止目前人數已經超過11萬人;字節跳動更是以年均萬人規模的增速,十年內就達到12萬員工的體量。
傳統互聯網大廠通過“產品矩陣+流量生態”模式,將用戶、數據、服務深度綁定,形成自我循環的商業閉環,同時也帶來了大量的就業崗位。就拿電商行業來說,在供給、支付、物流、信用體系加持下,成就了萬億級標準化市場,如今最有代表性的阿里,員工總數已經逼近20萬。
某種程度上,人數、崗位的增長,能夠反映出一家互聯網公司的市場規模和業務進展的成熟程度。
但縱觀AI領域,目前國內外大部分的玩家,仍以小于千人的創業團隊為主,明星公司如DeepSeek,目前的總人數僅為160人。即使是Open AI,成立近十年,員工總數也只有2000左右,其中近90%為技術人員,業務仍集中于模型訓練與垂直場景應用,遠低于傳統互聯網大廠的人口增速。
AI公司的“技術密集型”結構,與互聯網時代的“人力密集型”模式形成鮮明對比,某種程度上,意味著行業尚未形成可復制的規模化增長路徑。
前段時間,有媒體稱,當下AI領域高薪招人成了普遍現象,近一年AI技術崗位中,30%的年薪超過50萬元。類比早年傳統互聯網行業的繁榮,誕生了一批以程序員為代表的城市中產,于是有人推斷,AI也在催生這樣的盛況。
但現實中準確的來說,這場AI領域的高薪招聘熱潮,仍然是由互聯網大廠主導。阿里2025年春招開放的3000個實習生崗位中,近50%與AI相關。字節除了廣挖行業專家,張一鳴甚至親自牽頭挖掘各路人才。
眾所周知,在最早一批的AI搶跑過程中,大廠幾乎落后了一拍,在技術、產品、商業模式上都沒能主動帶來先發性的突破。隨著大廠補齊短板,創業公司當中,有技術實力的陸續被兼并,有價值的業務、技術和人才最終又回流到了互聯網大廠。后者有資源、有足夠的現金流來支持長期的研究,并能夠在產品側同質化極其嚴重的情況下,憑借綜合優勢后來居上。
但需要注意的是,這并不意味著互聯網大廠變成了“AI大廠”,事實上,AI仍只是他們生態內的一個組成部分,負責這部分業務的團隊,大多是在原有基礎上,進行擴充或將隊伍拆分的更加細致。
作為對比,不同于互聯網公司的大躍進式招聘,那些一開始走向行業潮頭的新興公司,反而顯示出不斷縮編的跡象。自去年開始,包括MiniMax、月之暗面、零一萬物、智譜在內的AI公司接連傳出裁員消息,當年從大廠出走的技術骨干也陸續出現回流跡象。
02、倒閉8萬家新公司從哪來,到哪去?
來看一組數據。
自ChatGPT發布到去年8月,國內有近8萬家新注冊的AI公司處于注銷、吊銷或停業異常狀態,占同期新注冊AI企業總量的約9%,也就意味著,由大模型掀起的AI浪潮下,不到三年里興起的創業公司接近90萬家。
這些企業從哪來?
ChatGPT通過大模型+人類反饋強化學習的技術路徑,實現了自然語言處理的質變,兩個月內用戶破億的商業成功,為國內企業提供了可復制的技術路線參考。資本市場將ChatGPT視為“AI的iPhone時刻”,當年A股市場單月概念股漲幅過半,融資額同比激增數倍。
這種財富效應一度點燃了三類玩家:互聯網巨頭通過發布“中國版ChatGPT”搶占輿論制高點;傳統科技企業加速向AI轉型;初創公司紛紛快速成立。有投資人指出,國內資本的投資偏好,使得輕資產、易包裝的初創公司更容易獲得融資。
另一方面,伴隨AI被地方列為重點產業并搶灘布局,給出了前所未有的扶持力度,像北京、上海的AI園區提供免費算力、稅收減免,甚至直接給企業“發錢”。
當技術、資本和政策的紅利同時出現時,市場往往會陷入虛假繁榮。如果將行業泡沫歸咎于垃圾公司的短期風口套現,那么活下來的優質企業中,又是什么限制了他們的進一步生長?
對于這個問題,最容易想到的原因是“缺人”。
此前有研究人員表示,國內AI人才總缺口數百萬,一些一線城市的人才需求與當地高校之間存在相差十倍的缺口。今年各家公司春招甚至都開出了百萬年薪招攬畢業生,這些崗位大多為算法工程師、數據科學家、模型架構師等核心技術崗,還有一些與AI相關的業務崗,如AI產品經理、AI硬件工程師等。
然而,據行業資深從業者透露,當前AI領域的人才爭奪戰呈現明顯的“戰略囤積”特征——企業意識到人才是核心資源儲備。現實情況中,大部分的AI企業存在“人才到位但效能滯后”的人才空轉現象,技術團隊與業務部門的協同效率不足,導致人均產出甚至要低于互聯網企業。
外界對此的解讀分為兩方面。
一是企業未能建立起與AI技術相匹配的組織架構和業務閉環,以阿里的電商業務為例,內部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代碼專家或市場精英,還有大量分布在供應鏈管理、客戶運營、風險控制的支撐性崗位,起到維持商業模式運轉的作用。
相比互聯網緊密連接商業世界,能跨越時空解決問題,對實體商業沖擊巨大,改變了人們的生活和消費方式。AI在某種程度上是與商業世界脫鉤的,除了優化部分工作流,在實際應用中的程度相當有限。
“衡量一款產品成功與否,一定要看它在用戶全生命周期上發揮的價值,但AI還遠未達到這一要求。”業內人士分析,根本原因一方面在于商業化的路徑不清晰,另一方面在于技術本身的局限性,遠沒有互聯網那么大的影響力。
另一個觀點則認為,當下的AI,或許還并不需要那么多的人。
人們對AGI的期待,本質是希望AI能突破單一任務限制,具備人類級別的跨領域推理能力。這種愿景推動了大模型技術的爆發式發展。行業追逐的“超級應用”,以及所謂的“大廠”和相關產業鏈路,是在現有技術框架下尋找最接近AGI的商業化形態。
但當前技術仍處于“弱AI”階段,大模型存在幻覺、邏輯推理缺陷等問題,距離真正的AGI仍有鴻溝。意味著,AI還要經歷漫長的技術驗證,才有可能跳出高度聚焦于模型訓練或單一場景應用的業務,這一時期,AI呈現出的本質是"智力密度"的比拼,而非互聯網賽道人力規模的較量。
更深層的挑戰,在于AI創業公司后期經營過程中的組織缺陷。
尤其是國內企業,普遍存在“研究”與“研發”的認知錯位,在高層領導與投資人的push下,科研團隊的時間精力,往往被迫用來應付短期的KPI,而非真正的前沿探索。這種現象在高頻考核體系下尤為突出,算法團隊不得不用有限資源追求更具性價比的短期效果,導致技術迭代陷入“內卷式優化”。
因此也就不難理解,DeepSeek創始人梁文鋒多次婉拒騰訊、阿里等大公司投資,將量化基金收益全部投入AI研發,在他看來,比起盲目去擴張團隊,當AGI實現路徑仍不明朗時,與其做垂類和應用尋求變現,更明智的選擇是找到真正合適的人才繼續深入研究。
03、AI需不需要再造大廠?
AI這個概念自誕生之初,最大的想象力來源于對人的替代上。
前段時間的Manus就是典型的例子,作為一款通用型Agent產品,上線首周便經歷從狂熱追捧到輿論反轉的一波三折,它的突破性體現在產品形態的創新,能夠接管日常的一部分實際工作,這讓人們似乎看到了AGI的一些縮影。
但在技術專家看來,Manus的底層技術并不復雜,如果市面上同時上線了多款類似的產品,用戶怎么選擇,將最大限度取決于大模型的精準性,即對人工的真實替代程度。
對于企業來說,AI的價值同樣體現在“人工替代”,并一度作為企業降本增效的不二法則。就連一些AI公司也已經將數據標注的工作交給Agent工具,這揭示了AI時代的人才配置邏輯:關鍵崗位需要頂尖專家,基礎崗位應通過技術替代實現人力優化。
回到核心話題,AI究竟需不需要大廠?這個問題其實是在討論,AI公司究竟要不要成為騰訊、阿里那樣樹大根深且涉獵縱深的巨型企業,以及有沒有可能孵化出類似微信、淘寶這樣的超級應用。
AI技術的落地高度依賴數據、算力和人才,阿里、騰訊、字節等憑借長期積累的海量數據、強大的算力基礎設施以及頂尖人才團隊,在模型訓練和場景落地中占據優勢。在這一背景下,創業公司往往因資源受限難以直面競爭,但部分專注于細分場景的中小公司,可以提供各種垂類應用,通過單點突破實現商業化。
大廠的優勢不僅在于技術,更在于業務生態的協同性,騰訊依托微信生態推動商業化發展,阿里通過電商場景優化推薦算法,然而AI產品卻呈現出與以往互聯網截然不同的發展路徑,用戶規模紅利體現得不明顯。
當互聯網大廠將電商、教育等業務線的精兵強將調往AI部門時,會發現這些互聯網時代的戰斗單元在AI戰場水土不服。傳統業務部門習慣的“數據驅動決策”與AI團隊的“模型迭代思維”存在本質沖突,前者依賴用戶行為數據優化體驗,后者需要高質量標注數據訓練模型。
拿字節CEO梁汝波今年全員會上的描述來說,豆包沒顯出“越多人用越好用”的互聯網產品特性。相比互聯網產品依靠用戶數據進行優化,當下AI產品大多以生成類工具為主,用戶提問數據對于模型優化的好處十分有限。
一款擁有幾億甚至幾十億MAU的AI產品,商業價值或許遠不如微信;而一家出色的AI企業,也并不意味著一定會成為阿里、騰訊那樣的規模大廠。
根本的原因,和上一輪互聯網浪潮相比,用戶規模的增長往往能帶來顯著的經濟效益,這一輪AI浪潮最鮮明的特征是,盡管有大量資本投入,但還未找到穩定的盈利模式,并且呈現出“C端起量,B端買單”的局面。
在2025年的AI產業圖譜中,技術縱深正在取代用戶規模成為核心競爭力。微軟研究院的研究表明,具備跨領域推理能力的AI系統,其價值創造效率將呈現非線性增長。但實現這一目標需要的不是用戶規模,而是高質量的多模態數據和持續的算法創新。
換句話說,當技術走過驗證期后,AI或許才能開始討論用戶全生命周期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