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楊舒鴻吉
界面新聞編輯 | 謝靈寧
2025年1月，上海《解放日報》曝光了上海部分出租車非法改裝“小馬達”進行里程作弊宰客的新聞。此后，市交通委立即牽頭市公安局、市市場監管局等部門召開專題會議組建了聯合整治專班，并組織多部門對出租車違法改裝使用“小馬達”的現象持續開展了“嚴打”整治。
所謂“小馬達”是一種外掛式作弊器，可通過截獲傳感器數據加以篡改達到修改里程和駕駛時長的作用，以此“作弊”增加乘客乘車費用。
這項行動獲得了一些階段性成果。不過界面新聞的調查也發現，“小馬達”很難在市場上完全絕跡。它們不僅安裝過程更加簡易，且銷售轉移至線上，這進一步加大了打擊難度。
比如一家名為“金飛機”的電商店鋪，主營業務為”出租車用品和加速器“。然而來自爆料者和出租車司機的信息都表明，它售賣的產品正是“小馬達”。
該店鋪工作人員表示，并非所有的車型都可使用，其中上海出租車中，強生、大眾出產的計價器可以使用該產品，其他品牌的計價器無法使用。
在追問下，這位銷售人員稱安裝過程并不復雜，取下計價器，將背面的線纜取下，然后將 “小馬達”兩端接入即可完成安裝。安裝完成后，可使用一枚小型遙控器控制里程增幅，達到 “增收”目的。
經過界面新聞記者與相關領域專家確認，該店銷售的確系出租車計價器作弊工具。
截至發稿時，該店鋪仍在淘寶、拼多多平臺售賣相關產品。
持續打擊并未間斷
對于“小馬達”的打擊，上海一直未曾間斷。
2025年1月26日下午，上海市市場監管局組織市局執法總隊，會同市交通委執法總隊、市公安局國際機場分局在浦東機場開展聯合執法檢查。
本次執法檢查根據大數據排查，重點關注里程異常的出租汽車，發現駕駛員駕駛車輛進入機場時即能對其使用的可能具有“作弊”功能的計價器開展檢查。
一位上海一線道路交通運輸執法人員向界面新聞透露，現階段對于“小馬達”的執法分屬在三個部門：正在運輸中的出租車歸屬道路運輸管理執法人員管理，一經發現安裝作弊器，則會給予吊銷；對于小馬達的銷售窩點打擊，則歸屬市場監管部門；案情重大的則會移交至公安部門追究刑事責任。
在數字化監管平臺上，使用“小馬達”的出租車并非無所遁形。
早在2015年6月，“上海出租汽車信息服務平臺”就已正式上線運營。資料顯示，該平臺由上海市四大出租汽車企業和“滴滴快的”打車軟件三方共同參與，行業從業人員和車輛信息、出租汽車企業實時動態營運信息、打車軟件服務信息結合在同一個平臺上，實現信息互通。而在2022年7月，上海市大數據中心也委托萬達信息股份有限公司建設了上海巡游出租車監管服務平臺。
界面新聞記者獲取了一份監管平臺監測數據。該平臺于2025年2月初一周時間內，共監測到近3000起出租車異常訂單，涉及出租車企業93家。熱點時段集中在夜間尤其是凌晨，是異常訂單高發時段。從其經緯度顯示，異常訂單起點和終點集中在浦東和虹橋樞紐。
在這批異常訂單中，系統推算距離和實際營運距離相差最多的，有兩倍之多。
出租車行業供過于求
計價器作弊宰客，已經是上海出租車行業“半公開”頑疾。
上海錦江出租車司機殷強（化名）告訴界面新聞記者，在上海一些出租車車隊中，小馬達的使用已經到了心照不宣的秘密。這些作弊手段讓合法經營的司機處境更為艱難，從而迫使更多的司機“動歪念頭”。
他告訴記者，近年來，上海出租車行業受到網約車的巨大沖擊，導致出租車業務量大幅下降。他透露，自己每天的收入相比以前減少了近一半，一個月的收入大概只有四五千塊錢。此外，出租車司機還需承擔高額的車租以及各種費用，這使得他們的生活壓力倍增。
殷強向記者提供了一份他的工資詳單，在成本支出方面，車輛租金成為他每月最大的開支之一。殷強提到，約在8000元左右。此外，車輛維護、修理費每月大約1200元。同時，出租車每月保險費大約200多元。此外，出租車“三金”每月需繳納1300元。
這樣的生存壓力面前，不少出租車司機“鋌而走險”。
2024年，曾有為政府部門提供專業的咨詢機構（應受訪者要求，特隱去機構名稱）向上海市政府部門提交了一份有關如何優化上海出租汽車市場的研究報告，該報告促成了多項上海出租車政策優化。
該報告中指出，上海出租車行業目前面臨總量上的顯著供過于求問題，這導致了道路資源被擠占，一線駕駛員收入加速攤薄，出租車業務持續被壓縮。
該報告通過巡游車企業、出租車協會以及網約車平臺的數據印證及調研發現，上海當年的日活量大約為12萬輛，其中巡游車3萬輛，網約車9萬輛。
報告指出，從訂單上來看，從2014年網約車出現到2021年，全市出租汽車的訂單量從巡游車的100萬~120萬單/天腰斬至50萬單。同時150萬單被網約車占據。
上海市交通委數據顯示，2017年，上海市出租車車輛里程利用率是64%。2019年，這一數據跌至62%。2021年，這一數據降至59% 。
訂單銳減，導致司機大量流失。殷強告訴記者，自己所在車隊中，平均年齡均在50歲以上，且青年司機的招聘越來越難。
司機大量流失，車隊營收能力也遭受考驗。有車隊負責人向界面新聞透露，與網約車平臺不同，出租車車隊需要有大量的保障團隊，如客服、維修。同時大量閑置的空車，成為車隊不小的負擔。
前述研究報告中的數據顯示，上海出租車司機隊伍中，外地籍司機占比在20%，平均在崗時間3-4個月，“即使是有社保保障，出租車司機崗位依舊不如網約車有吸引力。”
網約車和巡游車應整合管理
在市場定價的網約車面前，出租車遵循政府指導價的價格機制和僵化的管理措施讓其在競爭中，處于劣勢。
當前，上海市出租車遵循政府指導價的定價模式，在近10年中，共通過價格聽證會等方式完成6次調價。調價后的上海市出租車定價，已是國內出租車單價最高的城市之一。
撰寫上述報告的專家指出，巡游車采用政府指導價，有嚴格的聽證機制，調價機制相對僵化，而網約車則能靈活調整價格，根據市場需求動態加價或降價，這種不公平的競爭環境不利于巡游出租車的發展。
因此長遠看來，要重塑上海出租車行業，對網約車與出租車的管理應該走向融合。
中國出租汽車暨汽車租賃協會副秘書長、網約車專業委員會主任李果就曾于2024年在一次行業論壇上表示，巡網融合發展是出租汽車行業走出困境，走向高質量發展的方向與出路。
近年來，深圳、北京、杭州等國內一線城市，已紛紛開始網巡融合的探索。
比如杭州，2023年6月就通過《杭州市網絡預約出租汽車經營服務管理實施細則》明確，巡游車經營者通過網絡預約方式攬客的，可以按照計價器顯示金額收費，也可以按照網約車計價規則收取運費。而同樣的做法在上海，目前還會被認定為“一車兩價” 的違法行為。
長期關注上海出租車問題的上海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原副院長何建華認為，現階段上海巡游出租車和網約車已經形成了“零和博弈”的局面，應從政策和市場引導等層面加以引導。
他認為，巡游出租車作為城市公共交通服務的重要的組成部分，仍是公共交通服務的重要供給者，“國際游客、老年群體可能并不熟悉國內打車軟件平臺，那么巡游出租車就可以提供揚招等服務，幫助其更好地在上海出行。”
在具體的操作方面，《上海市出租汽車市場格局及政府管理機制優化的研究》中，首先建議上海市政府部門對網約車行業的總量進行控制，清退不合規的運營車輛，優化存量運力。同時，為推動市場供需回歸理性，應暫停網約車新增車證的發放，避免運力的過度增長。目前這一措施已經得到了政策上的支持。
何建華指出，需要營造一個公平的發展環境，讓巡游車和網約車能夠在相同的規則下競爭，確保兩者在準入條件、服務標準和信息化建設等方面的一致性。
擁抱新技術
新技術的出現開始為出租車防作弊提供支撐。
界面新聞在調查中了解到，目前上海市出租車行業主要使用由上海強生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強生科技”）和上海大眾科技有限公司生產的計價器。除向本企業供應外，還為其他國內其他省市出租車企業和個體經營戶提供計價器設備。
從事計價器開發的相關人士透露，目前兩家企業市場占有率約在80%左右。但兩家的設備在不同程度上都已無法做到完全安全。
解決辦法則來自技術的進步。界面新聞記者獲悉，由上汽集團下屬企業申程出行負責開發的新型車機系統也搭載在部分出租車上。此類新的“智能車機”采用了動態加密的防作弊手段，外接作弊器產生的數據無法被識別，屏蔽“小馬達”的侵入。相比不設密，或僅采用固定密碼加密的計價器設備，這種模式的破解難度和破解成本大幅提高。
按照申程出行披露的數據，目前該型智能車機部署量約2000臺左右，均未出現被破解的情況。
但眼下出租車司機對于該智能車機系統的推廣使用還懷有抵觸情緒。
“現階段通過互聯網接入的訂單增量不大，但是智能化車機對于司機的管理更嚴，并且對司機的生存處境沒有根本上的改善。 ‘性價比’并不高。”一位接受界面新聞采訪的出租車司機說。由于是網約訂單，在面對乘客投訴時，還可能會遭受處罰，導致收入減少。
不過新技術被引入越來越多的傳統行業一向是不可避免的趨勢。2025年3月，上海市計量協會前往上海強生科技有限公司，調研出租車計價器的創新升級工作，督促強生科技研發的新型數字智能計價器盡快提交型式評價，向網約車模式靠攏，成為數據采集、傳輸與分析的關鍵，使計價器真正成為物聯網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對出租車的系統性改革，還得深入至已經無法滿足市場需求的“分成方式”。
在申程出行相關負責人看來，借由新技術的引入，上海出租車行業可借鑒東京出租車模式，破除出租車企靠“份子錢”實現旱澇保收的模式，同時改變司機單一的盈利模式，讓車企與司機共擔市場風險，共享新模式下的紅利，讓司機因為更優質的服務獲得更多的收入，實現市場的良性循環，根除計價器作弊的土壤。
東京出租車行業以優質服務和嚴格管理著稱。在日華裔司機小林透露，日本出租車司機的收入主要由固定工資和提成構成。固定工資通常包括基本工資、津貼和獎金等，而提成則是根據司機的營業額或載客量來計算。提成比例通常在50%-60%之間，這意味著司機的實際收入會隨著營業額的增加而顯著提高。
在進一步采訪中，申程出行平臺向界面新聞表示，這一模式在現有技術手段下已經具備條件，即通過簡單改造，在出租車里安裝車內監控，座椅、車門感應裝置，并通過集成車機的訂單系統，即可實現車企對訂單的有效管理，避免“飛單”，為“提成制”的抽傭模式提供支撐。
新技術的革新已在路上，出租車行業正在面臨一場更具“顛覆性”的進化。
對于出租車公司本身而言，新技術帶來的變革壓力也與日俱增。2023年1月，大眾交通董事長楊國平曾對外稱，公司將繼續關注新能源、數字經濟、人工智能、無人駕駛等前沿領域的動向，把握機遇。
作為上海最大的出租車企業管理者，楊國平在2025年年初呼吁，“建議部分閑置出租車能以自動駕駛的方式來運營，能夠讓乘客獲得更好的體驗。推廣自動駕駛出租車還可以緩解城市交通壓力，并推動上下游產業的發展升級。”
他同時建議，在浦西擴大到嘉定以外的區域，探索連接虹橋樞紐；在浦東開通全域試點運營，連接浦東機場；同時試點打通高架橋、快速路連接線的試點區域，讓全市的智能網聯汽車示范運營區域相連成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