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陳升龍

據央視新聞消息，俄軍于剛剛過去的周末在庫爾斯克州多方向對烏軍發動大規模進攻，控制了三個居民點。

按照聯合國機構的說法，由于得不到美國的情報共享，俄軍在3月7日晚至8日凌晨對烏東部一波空襲造成至少21名平民死亡，這些集中在頓涅茨克州多布羅皮利亞市（俄稱“紅軍城”）的民用和商業設施。

隨后美國總統特朗普在其社交平臺上表示，鑒于俄羅斯正在打擊烏克蘭，他正強烈考慮對俄羅斯進行大規模銀行制裁、制裁以及加征關稅，以向其施壓達成最終停火和平協議。而財政部長貝森特同時也在一場重要的經濟政策研討會上透露了同樣的信號。

即便如此，有國際分析認為，繼"白宮沖突"之后，烏克蘭原本握有的談判籌碼將進一步縮水。

持續3年多的俄烏沖突沖擊著世界秩序，全球安全形勢和繁榮面臨更多不確定性。正如關稅政策一樣，圍繞烏克蘭和平問題，特朗普政府頻頻釋放出矛盾、混亂的信號，讓人不知所措。他不惜以得罪歐洲、北約等傳統盟友的代價來顛覆全球秩序，如意算盤能如愿嗎？

白宮沖突

在上周面向全體國會議員的脫稿演講中，美國總統特朗普提到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已回心轉意、準備隨時與美國簽署礦產和安全協議，并盡快參與俄烏和平談判。澤連斯基則在社交媒體上的帖文中說到，他對在白宮會晤時發生的一切感到遺憾。

事情要回到2月28日的下午。特朗普、副總統萬斯與到訪的澤連斯基意外爆發持續9分29秒的爭吵。隨后的聯合記者會和礦產協議簽署儀式也被取消。

澤連斯基比計劃的提前一天抵達美國，進入白宮后表現得恭敬、客氣。而特朗普也刻意在媒體面前淡化他與前者的個人矛盾。但在橢圓形辦公室的會談持續了約40分鐘后，特朗普稱澤連斯基高估了自己的籌碼，不想要和平，只想著戰爭繼續。

處于高度警覺狀態、堅持向美方要求安全保障承諾的澤連斯基稱美國人沒真正體會到烏克蘭人的苦難，兩人就俄烏沖突的起因吵了起來。而坐在特朗普左側的萬斯也開始頻頻指責澤林斯基不懂感恩、不尊重特朗普，更不應該在白宮里說教，還翻出了去年澤連斯基公開支持民主黨人的舊賬。

一名站在前排的美國記者更是批評澤連斯基未著正裝進入白宮這個美國最高權力中心。場面一度進入極度尷尬的地步。

有觀察家指出，白宮沖突是某一方提前安排好的。但加拿大阿爾伯塔大學政治學教授科斯特羅-里爾（Julián Castro-Rea）分析到，這場爭吵完全是節外生枝。雙方交流的轉折點出現在澤連斯基將特朗普與奧巴馬和拜登歸為一類，這點燃了特朗普的怒火。特朗普不喜歡被挑戰，尤其是在公共場合。

世界外交史上這罕見的戲劇性一幕結束后，特朗普甚至接受了國務卿魯比奧等人的一致建議下令逐客。據悉此次烏克蘭高層團隊在美所有差旅費用自行承擔。美國人傲慢、自我膨脹的一面呈現在全球觀眾面前，相關視頻被瘋狂傳播。

美烏團隊原本有望在當天正式簽署礦產協議。該協議旨在通過分享開發稀土礦產、石油、天然氣，以及數據中心等基礎設施項目的收益，從而使美國收割在烏克蘭的利益。

根據烏克蘭媒體公布的文本，礦產協議共11點內容，美烏聯合建立烏克蘭重建投資基金，烏克蘭政府將把所有未來相關自然資源資產（無論烏克蘭政府是直接還是間接擁有）貨幣化所得收入的50%投入基金。

盡管美國沒有明確要為烏克蘭提供安全保障，但有分析指出，這份協議等于把兩國的直接利益捆綁在一起。

兩天后，特朗普下令暫停對烏克蘭的軍事援助。所有尚未運入烏克蘭的美國武器運輸被暫停，包括飛機和船只正在運輸的武器，以及在波蘭等待運入烏克蘭的武器。隨后，他進一步叫停與烏克蘭分享情報，立刻給烏軍在前線造成影響。這也是烏克蘭和澤連斯基無法承受的致命代價。

經過幾天的消化和多方溝通，澤連斯基重申烏克蘭對和平的承諾，以及特別感謝對方在第一個任期內向烏克蘭提供的“標槍”導彈改變了局勢。本周起，烏克蘭代表團將在沙特與美方代表團舉行礦產協議磋商。

特朗普也在9日晚間透露，美國政府“剛剛解除了對烏克蘭暫停情報分享的決定”，同時預祝兩國官員在沙特的會談取得好結果。

特朗普的算盤

蘇聯解體后，烏克蘭繼承了其龐大核武庫的一部分。1994年12月，烏克蘭決定以銷毀核武器換取美國、英國與俄羅斯三大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對其國家安全的保證。四國簽署的《布達佩斯安全保障備忘錄》提出，如烏克蘭面臨或遭到侵略危險，美國、英國與俄羅斯將立即推動聯合國安理會采取措施對烏克蘭提供援助。

進入21世紀后，美國國際開發署策劃了烏克蘭的“顏色革命”，同時俄烏矛盾激化。2014年年初俄烏爆發局部戰爭，原烏克蘭自治共和國克里米亞被納入了俄羅斯版圖，隨后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也宣布獨立成立“共和國”。經多方調停和斡旋，烏克蘭政府承認了這兩個州的自治地位。因受北約東擴及烏東沖突影響，俄羅斯于2022年2月底對烏克蘭展開“特別軍事行動”。

在本輪俄烏沖突中，美國是烏克蘭最大單一援助國，其軍事援助（640億歐元）也一直高于歐盟（620億歐元）。拜登在任期間，國會已批準總額1750億美元的對烏援助。很明顯，拜登的算盤是通過援助烏克蘭來最大程度消耗俄羅斯。

2024年美國總統選舉期間，特朗普承諾當選后將在“24小時內”結束俄烏沖突。近日他的俄烏問題特使凱洛格在智庫論壇活動上以此為例解釋特朗普的立場：“總統是說過能在24小時內結束戰爭，可他沒說是哪一年、哪一天……”這個細節足以反映出特朗普想法的高度不可預測性。

直接利益交換是特朗普交易策略的重要部分。從他第一個任期的做法可以看出，他的套路是先預設高標準，以獲取最有利的談判空間，再脅迫對手接受折衷解決方案。

而布魯蓋爾研究所、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任職的高級政策研究員科克加德（Jacob Funk Kirkegaard）認為，特朗普快速“實現烏克蘭和平”的方式不會奏效，因為即使沒有美國的支持，烏克蘭在得到歐洲支持后也有能力抗衡俄羅斯，因此澤連斯基沒有理由在談判桌上妥協。“說實話，特朗普從一開始就通過施壓烏克蘭、向俄羅斯讓步，這個做法太瘋狂，而普京也不會有妥協的動力。”科克加德說。

第一個任期內，特朗普競選團隊不斷被指控“通俄”。近日英國資深保守黨議員格雷厄姆·斯圖爾特、前蘇聯和哈薩克斯坦安全官員阿爾努爾·穆薩耶夫分別發帖稱，特朗普于1987年前往莫斯科時被蘇聯情報機構招募，代號為“克拉斯諾夫”（Krasnov）。但相關說法未獲得特朗普方面的回應。

特朗普反復強調澤連斯基手中已無牌可打。而事實上烏克蘭本身就是特朗普手中的一張牌，因此不會輕易放棄。馬薩諸塞大學國際政治經濟教授哈斯（Peter Haas）形容他的行為像極了黑手黨頭目。

奧巴馬時期的駐俄羅斯大使麥克福爾（Michael McFaul）表示，沒有跡象顯示特朗普對調解烏克蘭危機的態度是認真的，美國政府和民間都應該制造反對聲浪，這樣或許可以使他改變想法。

科斯特羅-里爾表示同意，特朗普確實希望烏克蘭戰爭結束，但并不是出于人道主義考慮，他的動機包括先與俄羅斯關系正常化，同時破壞獨立于美國霸權體系以外的各種聯盟關系，例如削弱金磚國家集團的威脅。

歐美破裂、全球格局重塑

高盛在最近預測，未來特朗普政府將重新把俄羅斯推入到歐洲的能源網絡之中，尤其會對大宗商品帶來沖擊。馬薩諸塞大學加收哈斯進一步展開解釋說，從戰爭的泥潭中抽身、在黑海向歐洲東部施壓，是俄羅斯能夠獲益的領域。

布魯蓋爾研究所研究員科克加德則指出，如果特朗普堅持既定的俄烏問題策略，則必然威脅到北約和歐洲的利益。在支持烏克蘭和追隨特朗普兩者之間，歐洲肯定會選擇前者。歐盟永遠不會再對俄羅斯的經濟利益開放，無論是管道天然氣還是其他商品。防范俄羅斯重新通過發展經濟來武裝軍隊，并進一步威脅歐洲，這才符合歐盟的利益。

科斯特羅-里爾也認為，美烏的白宮爭執在進一步撕裂美歐裂痕，也不排除歐洲建立獨立于北約之外的歐洲外交和防務機構。

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教授約瑟夫·奈（Joseph Nye）本月初在《世界秩序的未來》的文章中指出，特朗普政府選擇站在俄羅斯這一邊，因此歐洲有必要更加團結一致，為自身的防務提供保障。

事實走向也正顯示出上述趨勢。

3月9日，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在新聞發布會上表示，安全保障仍是歐盟目前的優先事項，經濟和創新潛力是保障歐盟安全的資產。她提出的“重新武裝歐洲”計劃將增強歐盟的防務和單一市場，歐盟將于本月推出新的、適用于歐盟國防工業的簡化方案，以及推出歐盟儲蓄和投資聯盟。

“重新武裝歐洲”計劃擬調動8000億歐元以增強歐洲防務，成員國能夠投資烏克蘭國防工業，或直接采購軍事裝備以支援烏克蘭。為迎合市場需求，一些歐洲企業已經開始進行“民轉軍”，轉型生產軍事裝備。

歐盟外交政策負責人、來自愛沙尼亞的卡拉斯甚至宣稱“自由世界”需要新的領導者，歐洲應該承擔起這一責任。

英國承擔起這場“脫美運動”的主導角色。3月1日，匆匆結束美國之行的澤連斯基飛到倫敦，兩國立即簽署了一項用于強化烏國防能力的22.6億英鎊貸款協議，這筆資金來自被凍結的俄羅斯資產收益。2022年俄烏沖突爆發后，約2100億歐元俄羅斯海外資產被歐洲國家凍結。

法國總統馬克龍則提出向歐洲盟國提供“核保護傘”。據悉馬克龍和英國首相斯塔默打算最快將于本周晚些時候與澤連斯基一起再次前往華盛頓，向特朗普展示戰線統一的強硬姿態，同時提出歐洲版的烏克蘭和平計劃。

德國候任總理默茨態度更為堅定，他稱，其首要任務是盡快擺脫對美國的依賴、大幅提高國防投入。原本與特朗普價值觀趨同、關系非常密切的意大利總理梅洛尼也主張讓北約的集體防御條款適用于烏克蘭。

與此同時，輿觀調查網（YouGov）對法國、德國、意大利、西班牙和英國這五個西歐主要國家的民意調查顯示，絕大多數受訪者認為特朗普對歐洲的和平與安全構成威脅。

不過，歐盟內部對俄烏態度并非鐵板一塊。由于歷史和地緣原因，部分中、東歐國家仍保持著親俄立場，他們同時也希望歐洲國家面對現實。匈牙利總理歐爾班則斷言，烏克蘭剩下的領土將再次成為俄羅斯和北約之間的緩沖區。

砍掉對外援助、威脅兼并其他國家領土、爭奪巴拿馬運河所有權、改“墨西哥灣”為“美國灣”、大幅提高對鄰國和傳統盟友的關稅、退出多項全球承諾……很少有人預料到特朗普會如此迅速地偏離二戰以來美國的總體外交路線。這些顯著的變化正引發世界各地的高度關切。

盟友對特朗普領導的美國越發持疑慮態度。日本和韓國等將不可避免地更加關注自身安全，重新考慮如何擺脫對美國的依賴。

特朗普第一個任期內的國家安全顧問約翰·博爾頓近日這樣評價他的前老板：特朗普缺乏足夠強烈、一貫的意識形態，不足以對全球秩序造成嚴重破壞。他對美國盟友的建議是：咬緊牙關挺一挺。

美國印度裔時事評論家法里德·扎卡利亞（Fareed Zakaria）最近撰文指出，美國在過去80年主導了國際規則、規范和價值觀體系的制定，其本身就是最大受益者，尤其在經濟、科技和軍事方面。如果舊秩序的坍塌，美國會為此付出高昂代價，喪失逐漸特權，變得更孤立、不受信任和不安全。

在一個月前的第61屆慕尼黑安全會議期間，會議主辦方發布了聚焦“多極化”議題的《2025年慕尼黑安全報告》，重點分析了世界多極化趨勢對和平與繁榮以及應對全球挑戰帶來的風險。作者們寫道，來自華盛頓的信號越來越強烈：特朗普“土地掠奪”的威脅，意味著美國本身已經成為其他國家需要對沖的風險。未來“多極化”趨勢將壓倒特朗普的“美國優先”主張。

與此同時，特朗普近期密集對貿易伙伴實施關稅，美國企業、消費者和投資者的不確定性陡增，越來越多人擔憂經濟衰退風險，市場情緒也來了個180度轉彎。哈佛學者約瑟夫·奈指出，美國是滑入全新的衰落期，還是又一輪周期性調整，或許要到特朗普任期的尾聲才能揭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