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劉素楠

界面新聞編輯 | 崔宇

編者按：“跨境電商”正成為中國外貿增長的新引擎。跨境電商進出口總額占貨物貿易進出口的比重，已從2015年的1%增長到2023年的5.7%。由于各地的區位優勢、要素稟賦和產業結構等存在較大差異，在推動跨境電商轉型發展方面面臨著不同的機遇和挑戰。界面新聞/界面智庫推出的“高質量出海——中國城市跨境電商轉型案例庫”系列報道，將通過案例和數據分析的形式，聚焦重點城市的跨境電商政策體系、發展路徑和企業訴求等，并嘗試提出有針對性的政策建議。

今年，寧波外貿又創新高。數據顯示，今年前10月，寧波進出口總額11756.7億元，增長10.8%，繼續保持全國城市外貿排名第5位。其中，以跨境電商為代表的新業態新模式，成為寧波穩外貿的重要抓手。

11月，《寧波市加力推動跨境電商高質量發展實施方案(2024—2027年）》（以下簡稱《方案》）正式出臺，明確提出，到2027年，寧波要基本建成高能級“買全球、賣全球”跨境電商國際樞紐城市。

外貿是寧波的一張名片。寧波素有“每四個人中就有一人從事外貿相關工作”以及“千軍萬馬闖世界”的說法。過去幾十年，寧波形成了小家電、家居、汽摩配等優勢產業帶。憑借外貿和制造優勢，如今，寧波正在以“跨境電商+產業帶”的形式，推動傳統外貿向新業態新模式轉型。

現在還是入行的最佳時機嗎？盡管面臨關稅壁壘、海運上漲等不利因素，寧波跨境電商從業者依然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外貿模式嬗變

短短20年時間，寧波外貿人見證了貿易模式的一變再變。

“黑五”前夕，寧波東曜電器有限公司（下稱“東曜電器”）生產的取暖器走俏跨境電商平臺。

東曜電器位于慈溪市。這個寧波代管的縣級市是國內發展最早的小家電產業帶之一。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慈溪從為上海、江蘇家電工廠做配套起步，一步步從小家電零部件產業轉型為整機生產。目前，慈溪市擁有超過2000家家電整機企業、8000余家家電配套企業，生產制造了全世界約60%的小家電，市場規模達千億級別。

慈溪有這么一句話來形容供應鏈的完備程度：“制造一件小家電，不到一小時便可在慈溪找到全部零部件并完成組裝。”

東曜電器董事長勞高鋒從2004年開始入行外貿，2008年開始建設自有工廠。“2008年之前，貿易非常容易實現，那時信息不發達，主要是賺取差價。隨著互聯網的普及，許多外國客戶直接過來談合作，要求實地探訪實體工廠。”東曜電器跨境電商總監Gary回憶道。

與此同時，隨著從事貿易人員的普及，外貿也變得更加簡單，很多工廠成立了國際貿易組，傳統貿易公司競爭加劇。正是在上述背景下，東曜電器從一家傳統外貿公司轉型為工貿一體企業。

目前，東曜電器擁有多家自有工廠，同時與多家工廠開展緊密合作。“鋪設工廠的本質是建立品質體系，一家工廠不能包含所有產品，每個市場和客戶有自己的產品類型，同一套質量體系也無法覆蓋所有產品，所以需要區分。”Gary表示。據其觀察，俄羅斯等東歐國家對產品的要求相對較低，但對價格非常敏感；日韓市場對產品的要求相對較高，價格也會更高。

2012年，亞馬遜平臺開始向中國賣家開放。在當時的外貿人看來，跨境電商是個新奇的小賽道，簡單地填寫上售價、庫存等信息，就可以坐等海外訂單。次年，東曜電器也注冊了亞馬遜店鋪“玩玩”。

2015年，亞馬遜加大了在華推廣力度，一個月攬下百萬美金訂單的“造富神話”不斷在外貿人中口口相傳。東曜電器當時整體銷售額達到近億美金，其中跨境電商占比約25%，呈現出強勁的上升趨勢。當時在廣交會上，眾多客戶尋求跨境電商供應鏈合作。于是，東曜電器決定成立跨境電商事業部，專營國外跨境業務。

由此，東曜電器一邊繼續深耕美國市場線下商超，主營自有品牌；一邊拓展跨境電商業務，重點放在了供應鏈合作，為跨境電商大賣家供貨。

跨境電商渠道正在重塑產品研發、生產和銷售模式，要求企業推陳出新。

“消費者的及時反饋對我們工廠有非常大的幫助，我們獲得了客戶的一手資料，可以結合這些客訴點進一步優化產品設計，讓消費者的體驗更好，更貼近他們的使用需求，形成了良好的互動。”Gary說。

他還指出，跨境電商的備貨生產邏輯也與傳統貿易完全不同。傳統貿易是一次性下單，工廠要對未來一年的訂單做出判斷，可能分批備貨、出貨，一次性出售上千萬臺貨物。而跨境電商對數字化和產能的要求更加靈活多變。“可能今天只下500臺訂單，一旦有反饋，可能突然有幾萬臺訂單，出貨的港口和批次也不同，其中會有各種各樣的要求。有些賣家會開放后臺數據給我們，以幫助他們更好地備貨。”Gary透露道。跨境電商訂單的不確定性，讓上下游成為更加緊密的共同體。

跨境電商也給商家拓展了更大的國際市場。“這對我們有非常大的幫助。”Gary直言。他認為，當前跨境電商仍然依托于平臺拓展市場，最早賣家依靠亞馬遜進入美國、日韓等市場，隨著平臺的不斷拓展，當下南美、中東、東南亞等市場也在逐步擴大。

他指出，平臺解決了銷售問題，海外倉有助于供應鏈穩定，一旦銷售端、供應鏈端和運輸端三者打通，中國賣家就能夠順利地通過跨境電商平臺將中國工廠的貨物賣給消費者，省去許多中間商賺差價的環節。

自2017年以來，東曜電器連續5年被中國機電產品進出口商會評定為“中國十大環境家電出口企業”。

精耕細作的寧波優勢

2023年，浙江出口總值十余年來首次超越江蘇，躍居全國第二，其中跨境電商進出口額達5129.3億元，同比增長18.9%。寧波高居浙江跨境電商進出口額榜首，2023年達到2302億元，位居全國第三。

在Gary看來，寧波跨境電商的快速發展，更有賴于政府的重視和支持。

今年8月，《浙江省加力推動跨境電商高質量發展行動計劃（2024—2027年）》（下稱《行動計劃》），提出加力推動跨境電商高質量發展，打造高能級跨境電商國際樞紐省。

《行動計劃》提出支持“跨境電商+產業帶”發展，遴選一批傳統特色產業以及消費電子等高附加值產業進行分類培育；鼓勵產業帶建設展示選品中心，與平臺企業合作設立線上專區。推動企業數字化改造，發展服務型、共享型制造，為小單、高頻、定制生產提供支撐。

《行動計劃》多處點名寧波。在推動跨境電商綜試區提升發展方面，浙江省鼓勵寧波等跨境電商綜合試驗區各揚所長、爭先進位，加快形成全省聯動、互補、共促發展態勢。《行動方案》明確提出，推動寧波舟山港打造輻射全國的跨境電商海運樞紐，拓展特色精品航線，發展“快船”模式。

發展跨境電商，寧波有顯著的優勢。

寧波是制造業大市。根據賽迪顧問先進制造業研究中心發布的《2023先進制造業城市調研報告》，寧波入選2023先進制造業百強榜，并在榜單中排名第四，高居浙江第一。目前，寧波已經培育形成綠色石化、汽車制造、高端裝備、電子信息、新材料、紡織服裝、智能家電等8個千億級產業。

近年來，寧波正在打造單項冠軍之城，優質企業數量不斷增加。2017年，工信部公布的首批104家制造業單項冠軍企業名單中，寧波僅2家入選。今年3月，寧波新增21家國家級制造業單項冠軍，總量已達104個。7年時間，寧波已成為全國首個“單項冠軍”破百的城市。

再從外貿基建來看，寧波海港和空港口岸能級不斷提升，為跨境電商擴寬了物流通道。

2023年，寧波舟山港完成貨物吞吐量13.24億噸，連續15年保持世界第一；集裝箱吞吐量超過3500萬標箱，穩居全球第三。向海的300余條航線，連接20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600多個港口；向陸的25條海鐵聯運班列，輻射全國16個省份的65個地級市。根據2024新華·波羅的海國際航運中心發展指數報告，寧波舟山國際航運中心排名躍居全球第八。

近年來，寧波空港不斷增開國際貨運航線。2023年，寧波空港進出口貿易額達223.9億元，首次突破200億元大關，創下歷史新高，同比增速超40%。

寧波海外倉業務也位居全國前列。寧波市商務局數據顯示，截至今年上半年，寧波市共有73家海外倉企業在24個國家和地區建設經營了217個海外倉，面積達374.7萬平方米。

寧波還是全國首批跨境貿易電子商務服務試點城市，是全國首個跨境電商零售進口累計破千億城市和跨境電商知名品牌示范區。目前，寧波跨境電商相關企業超1.65萬家，擁有鄞州集聚區、海曙眾創空間等29個特色跨境電商產業園區，慈溪家電、寧海文具等9個省級跨境電商產業集群。

“寧波對跨境電商的政策，既深耕于跨境電商行業，又將跨境電商視為整體經濟發展的重要一環，出臺了非常全面的支持政策。”跨境電商從業者黃韜說。他認為，寧波相關部門持續加深對跨境電商行業的理解，不斷制定更加精細化、科學化、與時俱進的政策，幫助了這個行業持續成長。

今年11月，《寧波市加力推動跨境電商高質量發展實施方案(2024—2027年）》發布。《方案》提出了短期和長期兩個目標：到2024年底，全市跨境電商出口額達到450億元，跨境電商進出口額占全省的份額達到20%以上；到2027年，全市跨境電商出口額較2024年翻一番，占全市外貿出口額的比重顯著提升，跨境電商網購保稅進口額超過350億元，跨境電商進出口規模保持全國前列。

《方案》明確提出，寧波鼓勵工貿一體化企業、專精特新企業、商貿流通企業、國內電商賣家等市場經營主體開展企業對個人（B2C）、企業對企業（B2B）等跨境電商進出口業務。

上述《方案》透露，寧波下一步要推廣“跨境電商+產業帶”模式，具體做法是，結合產業特色和稟賦優勢，分類培育紡織服裝、家居家電、汽車零部件、五金工具、工業設備、成套設備等跨境電商特色產業帶，建設“一區一特色”跨境電商產業園區，打造選品對接中心等公共服務平臺。

同時，寧波還將推動企業數字化改造，發展服務型、共享型制造；鼓勵跨境電商產業園區專業化、規模化、品質化、數字化發展，為跨境電商企業提供一站式綜合服務。

科技型企業入局

根據商務部國際貿易經濟合作研究院發布的《“跨境電商+產業帶”高質量發展報告》，當下，寧波在跨境電商領域已形成了消費電子產業帶。黃韜所在的寧波從越科技（下稱“從越”）便是跨境電商的新入局者。

六年前，黃韜發現了跨境電商行業在國內及周邊的興起，外貿進入轉型新階段，他敏銳地察覺到這或許是一個行業格局重塑的大機遇，便開始投身其中。從起初的向其他工廠拿貨，逐步轉向技工貿一體的發展道路。

“通常情況下，其他工貿一體企業是由工帶貿，我們是由創新驅動，催生出建設工廠的需求。”黃韜說。

這個全新的入局者從寧波的優勢產業帶汽車和消費電子出發，認為未來以汽車和戶外為代表的泛出行場景將出現整體的消費電子應用機會，其中必定存在大量創新空間。

“我們并不拘泥于某一種產品類型的選擇，而是聚焦應用場景，針對行業痛點去做相應的調研和研發，確定自研設計具備差異化的競爭力，再著手去打造產品。”黃韜表示，“我們提煉出跨行業的需求，并進行跨行業尖端技術的整合。”

在構建技工貿體系初期，從越花了大半年時間重新建立供應鏈體系和工廠體系，歷時一年推出了首款產品。該產品上市一年后，占據該品類高端領域市場頭部位置，獲得了巨大成功。隨著產品的不斷研發和拓展，終端銷售高速增長，并獲得多個領域線上銷量冠軍及龍頭，隨之而來的是產能需求急速擴張，工廠也從1500平米的小廠擴大為5700平米的精益化數字工廠。

從越的目標是持續打造以創新為導向的科技品牌，攀升價值鏈的高端環節。“構建這個體系非常辛苦，自研、自產和自營品牌是一個長期搭建的鏈條，一旦鏈條達成，將具有顯著優勢。”黃韜說，“隨著品牌的深入，一定會為公司的長久競爭力注入強大的動能。”

在他看來，目前仍然是跨境電商快速發展時期，但已過了野蠻生長階段，未來將有更多外貿型、工貿一體型、科技創新型企業進入跨境電商行業，這意味著行業發展水平越來越高，需要更強的理念引領和人才支撐。此時入局，企業已不太可能通過粗放型擴張來實現快速增長，而要找準定位，開展差異化競爭，不斷深耕拓展。

《“跨境電商+產業帶”高質量發展報告》建議，鼓勵先進適用技術在產業帶推廣應用，完善跨境貿易知識產權保護體系，提升跨境電商產業帶生態服務。

對于寧波跨境電商的未來發展，黃韜認為可以在原有的港口、實體產業、外貿、人才和營商環境等深厚基礎上，進一步強化、深化優勢，精耕細作，以強大的跨境電商產業集群為基礎，持續強化出海品牌集群，并進一步吸引高素養的科技人才、綜合能力強的品牌型人才匯聚于此。“從某種意義上說，中國出海品牌代表了中國的形象，中國品牌強則中國強。”

風口上的挑戰

對于傳統外貿企業、工貿一體企業等主體來說，現在還是做跨境電商出口的最佳時機嗎？

Gary給出了肯定的回答。一方面，跨境電商是新型外貿的一個趨勢，而當下正是跨境電商平臺百花齊放的時代，賣家可以嘗試各種平臺和品類，要轉變傳統的生意模式，首先關注產品力，需要不斷創新，不斷嘗試，讓研發、生產和銷售更具靈活性。另一方面，隨著物流體系的不斷發展完善，跨境電商的滲透率將增加。

當然，跨境電商也存在眾多外部環境的挑戰，包括國際形勢和海運費用的不穩定、關稅等政治因素，都對中國賣家有很大影響。一旦美國增加關稅，東曜電器或將轉向東南亞，并發展高端產品。

北大國發院原院長、知名經濟學家周其仁曾在2020年一場面向慈溪中小企業代表的演講中建議，中國制造，特別是寧波這樣的制造業發達地區，要想辦法打點硬仗，做點別人不能做的。

向南望去，與寧波相隔1300公里的順德常常被拿來與慈溪比較。順德目前是全國規模最大、品類最全的家電制造之都，誕生了美的、海信等頭部家電品牌。而慈溪以代加工聞名，在跨境電商領域轉型稍慢。

對于缺乏創新、傾向于做代加工而非做品牌等說法，Gary并不同意。他認為，取暖類小家電，慈溪由于供應體系更加完整，整體性價比更高，品質也有所改進。通過不斷改進和發展，慈溪高端類產品的質量已經逐漸接近順德。“可以看到，海爾、美的等大品牌逐漸將供應鏈訂單轉移到慈溪。打造品牌需要長期堅持并不斷投入資金，慈溪有方太、公牛等品牌，短期內取暖器產業還沒有出現美的、格力這樣的大品牌。”他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慈溪將出現被人熟知的品牌。

事實上，東曜電器建立了數字化“產研銷”全供應鏈跨境電商產業聯盟，通過多種合作模式，同慈溪50多家企業實現一體化發展。

Gary透露，從2012年開始，寧波市不斷擴大人才招引，因此帶動產業鏈的創新發展，發熱器行業就有一些革命性的開發。例如，一般的發熱體需要依靠載體發熱，而東曜電器與其他企業合作，共同研發不需要發熱載體的產品。

“目前做跨境電商最重要的是產品經理，如何提升產品力是關鍵。”他認為，寧波跨境電商人才仍然供不應求，希望寧波高校結合跨境電商企業需求，開設更加多樣化的人才培養項目。

已經做出品牌影響力的大賣家，則希望跨境電商生態更加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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