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戴晶晶

緯度與廣州相近，身處沙漠腹地的馬斯達爾城(Masdar City)在12月的午后沐浴在一片祥和的陽光中。

這個曾經致力于成為全球首座“零碳城市”的園區，距離阿布扎比市中心17公里。在放棄原有的建造計劃后，只遺留下一堆古怪的赤土色(terracotta)建筑、空蕩蕩的現代居民樓和部分荒廢的基礎設施。

“這里的建筑風格和阿布扎比城市里的不太一樣，還有很多規劃正在進行中……”當地司機對前來探訪的界面新聞記者說。

2006年，作為阿聯酋的首都，阿布扎比政府提出用220億美元(約合人民幣1605億元)建設一個綠色烏托邦，至今只完成了極小部分的建造，也沒有達到凈零排放。

馬斯達爾城的中央廣場上，零星的清潔工人和學生正在綠蔭和太陽能步道的光伏板下安靜地穿梭。這些學生來自阿聯酋穆罕默德·本·扎耶德人工智能大學(MBZUAI)，碩士生在學費全免的基礎上每個月能領到約合1.5萬元人民幣的獎學金，博士生則能領到2萬元。

在某種程度上，馬斯達爾城仍然實現了“全球首個”：MBZUAI于2019年在此地成立，是全球首座專注于人工智能的研究生院校，2024年秋季錄取了來自36個國家的209名學生，錄取率僅5%。

教室樓以“氫能”、“潮汐能”和“生物質能”等命名，頂部卻懸掛著“AI研究帶向世界(Bring AI Research to the World)”、“驅動AI創新(Driving AI Innovation)”的顯眼標語。

這似乎象征了一種失敗后的務實轉向。

在官網和宣傳冊上，馬斯達爾城不再標榜低碳生活構想，而是稱自己為“全球組織組成的繁榮生態系統”，馬斯達爾城自由貿易區(free zone)將為各種商業活動提供環境，以“產業集群促進各個部門的合作和創新”。

2023年10月，阿布扎比還在馬斯達爾城成立了智能和自動駕駛汽車產業(SAVI)集群，意在改變當地空中、陸地和海上的移動出行方式，并成為全球自動駕駛汽車部署的領導者。

馬斯達爾城的轉變與阿布扎比的多元經濟發展政策趨勢是一致的。

各種跡象表明，“石油之都”阿布扎比已意識到，通過喊口號和“花老本”來發展非石油經濟是行不通的，發展本土制造業，尤其是新能源、AI等當前新型行業，才是轉型的關鍵。

撒錢時代已過

在當前很多商業敘事中，以阿布扎比為代表的中東資本常以強勢的投資角色出現。

如2023年，阿布扎比投資機構CYVN兩次投資蔚來汽車，總金額達到33億美元(約合241億元人民幣)，成為蔚來汽車第一大股東；今年3月，阿布扎比投資局(ADIA)與另一家阿布扎比基金穆巴達拉投資公司一起參與了大連萬達集團購物中心管理部門83億美元(約合606億元人民幣)的交易。

作為全球第四大主權基金，ADIA管理的資產規模超過1萬億美元，對北美、歐洲和亞洲進行了大量分散的資產配置。

但有些反直覺的是，2023年阿聯酋外國直接投資(FDI)流出為223.28億美元，較上年的248.33億美元下滑約10%。

與此同時，阿聯酋成為了FDI的主要目的地。在2023年全球FDI下降2%的背景下，阿聯酋的FDI流入量同比增長35%，新增綠地FDI項目達到1323個，同比增33%，成為繼美國之后的第二大綠地外國直接投資市場。

阿布扎比是世界第八大產油國阿聯酋的酋長國，擁有該國90%以上的石油儲量，過去的經濟命脈主要依托于油氣產業。2010年2月，阿聯酋內閣推出《阿聯酋愿景2021》，將可持續發展置于該國未來幾十年的發展核心。

緊接著出臺的綠色增長戰略和《2015-2030年阿聯酋綠色議程》依舊著眼于“綠色經濟”，直到2019年阿布扎比形成《經濟愿景2030》，才正式強調多元化經濟，將科技、旅游、制造業和金融業等列為重點。

在將多元經濟發展優先級調高后，阿布扎比非石油收入不斷提升。2023年，阿布扎比的建筑、金融保險等非石油經濟部門在GDP的占比已達到了53.4%，增長率為9.1%，總GDP增長為3.1%。

AG資本投資管理董事會成員兼CEO趙??在阿聯酋有14年的工作生活經驗，他在接受界面新聞等媒體采訪時，把阿布扎比的營商環境劃分為疫情前與疫情后。

“疫情前，阿布扎比以通過傳統石油經濟帶動內部經濟發展為主，”趙??說，2020-2022期間，阿布扎比高層意識到經濟戰略需要調整，比如取消“保人制度”來改善當地營商環境。

2021年6月起，阿聯酋經濟部正式執行新的《商業公司法》，允許外國投資者擁有在岸公司100%的所有權，不再需要阿聯酋國民作為“保人”。此舉旨在吸引更多的外國企業和投資者落地阿聯酋。

“過去花了很多錢后，這里變謹慎了。”在12月5日舉辦的2024年阿布扎比商務周上，一位在阿布扎比當地工作的中國信息技術服務公司負責人李東(化名)對界面新聞表示，阿布扎比現在主要想吸引和發展本土制造業。

12月4-6日，阿布扎比工商會、阿布扎比經濟發展局及阿布扎比投資辦公室聯合主辦了首屆阿布扎比商務周，吸引企業高管、國際投資者和企業家等參與，以探索建立戰略合作伙伴關系，推動經濟可持續發展。

近年來，阿布扎比通過阿布扎比金融周(ADFW)、中東和北非地區比特幣大會、世界糧食周等活動，匯集全球各領域官員、組織與企業，搭建合作平臺，并擴大自身影響力。

“創新對阿布扎比的經濟非常重要，因為我們希望經濟增長，不僅僅是在規模上，而是在附加值上。”

12月4日，阿布扎比經濟發展部(ADDED)的經濟戰略監督主管賈西姆·阿爾·阿瓦迪(Jasem Alawadhi)對包括界面新聞在內的中文媒體稱，該部門將與任何對阿布扎比感興趣的人合作，為他們找到合適的機會，不僅是吸引投資，而是確保創造正確的投資特色，使投資者回報更具吸引力，并使城市得以發展。

阿布扎比經濟發展部是負責監管阿布扎比商業與經濟活動的政府部門，并領導制定經濟政策與措施，以幫助阿布扎比向知識型、多樣化和可持續的經濟體轉型。

2022年6月，阿布扎比啟動了一項工業戰略，計劃通過增加融資渠道、提高經商便利性和吸引FDI等方式，到2031年將非石油出口增長到143%以上，制造業規模翻一番，達到1720億迪拉姆(約合3418億元人民幣)。

將資金與技術轉化為本地成熟的產業能力，并在全球產業鏈中占據一定地位，對一個傳統能源大國來說是一件具有挑戰性的事情。

“這里的電便宜、地便宜，但是人工相對貴，最重要的是沒有技術和產業鏈。”李東這么總結阿布扎比的制造業環境。

趙??指出，阿聯酋不像國內一樣能找到供應鏈上下游，需要從零開始搭建。阿布扎比的高層已經開始布局，把鏈條中不同環節的企業帶進來。此外阿聯酋也在布局包括人才、技術和生產在內的本地化。

“AI的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這里從芯片、大模型到應用開始都有了，也延展到了能源支撐上，”趙??表示，算力中心需要足夠的電。

ADDED的賈西姆·阿爾·阿瓦迪對媒體強調，出于解鎖生產力和增長機會的考慮，阿布扎比正在押注數字技術和AI。

目前，美國微軟、亞馬遜，以及中國的商湯科技與阿布扎比都有密切的合作。2019年，商湯科技與阿布扎比投資辦公室(ADIO)達成戰略合作，前者將在阿布扎比設立EMEA(歐洲、中東及非洲地區)人工智能研發中心。

在這個領域，阿布扎比本地化最突出的成就之一是2018年成立的人工智能和云計算公司Group 42(G42)。今年4月，科技巨頭微軟宣布對G42注資15億美元(約合109億元人民幣)，并允許后者使用微軟的Azure云服務開發AI應用。

一位來自中國的MBZUAI博士后對界面新聞介紹，阿布扎比正斥資吸引全球的技術，以大力扶持本地的AI產業。這位博士后的初創公司已經在阿布扎比落地，關注AI大模型的安全和測試，并拿到了中國的融資。

阿布扎比工商會商業與經濟情報部門的研究數據顯示，2021年至2023年期間，在阿布扎比注冊的人工智能公司數量以67%的復合年增長率增長。

阿布扎比還在通過各項舉措在本地孵化各領域的高新技術企業，比如以Hub71為代表的初創企業加速器，以及全球食品科技挑戰賽(FoodTech Challenge)這類以獎金吸引技術的倡議。

不再盲目撒錢，而是要擴大自身影響力這點，也體現在了能源領域。

“阿布扎比不僅是能源市場的投資者，我們將引領能源轉型，特別是我們處于其核心。”ADDED的賈西姆·阿爾·阿瓦迪對界面新聞稱。

阿布扎比國家石油公司(ADNOC)的動作具有清晰的指向性，最近其旗下投資公司XRG成功以117億歐元(約合人民幣908億元)要約收購了德國化工巨頭科思創，借此搭建高性能材料與特殊化學品業務的基礎平臺。

12月17日，XRG與英國能源巨頭BP宣布成立合資企業Arcius Energy，專注于國際天然氣業務，并將首先在埃及市場運營。

阿布扎比清潔能源公司馬斯達爾(Masdar)的目標是，到2030年在全球實現100吉瓦可再生能源裝機量。今年9月，馬斯達爾剛剛宣布將以14億美元(約合人民幣102億元)收購西班牙可再生能源集團Saeta Yield。

中企機會

“過去兩周，我們的招商引資團隊訪問了中國，與公司交談并參觀了一些地方。”12月5日，阿布扎比投資辦公室(ADIO)首席貿易和工業官員穆罕默德·阿里·阿爾·卡馬里(Mohammad Ali Al Kamali)對界面新聞指出，這是為了確保向中國社區推廣阿布扎比不同類型項目的商業機會。

營商環境友好，市場需求具有前景，中企出海阿布扎比在近年不算少見，且不僅是貿易出口，產業鏈上下游產能落地的趨勢也愈發明顯。

“從中國過來的企業，一開始國央企牽頭工程地產開發的會多一些，”趙??觀察到，尤其近兩三年，在科技、新能源和金融板塊，有許多中企會來到阿布扎比尋找機會和資金。

新能源是中企出海中東常被提及的話題。阿聯酋計劃到2050年實現凈零排放，到2030年將清潔能源裝機容量在總能源結構中的比例提高至30%，政府在能源領域投資將達到2000億迪拉姆(約合3974億元人民幣)。

趙??所在的AG資本隸屬于阿聯酋本地家族企業AG集團，負責投資和投后管理，他以戰略投資人身份與諸多亞洲出海企業合作。他對界面新聞表示，目前該公司在新能源板塊聚焦太陽能和氫能，也包括儲能，正在與兩家準備在阿聯酋落地建廠的中國太陽能企業洽談。

“我們主要是想進行本地相關業務的拓展，以及發展集團自身的業務鏈條。”趙??稱，這在當地是比較典型的一個例子。

中企也正在和當地主權基金合作，其中一個代表是今年5月協鑫科技(03800.HK)與穆巴達拉主權基金簽訂合作協議，探討合作開發阿聯酋首個多晶硅生產設施。隨后協鑫科技宣布，其首個海外FBR顆粒硅項目有望落地阿聯酋，將成為目前在中國以外，全球最大的多晶硅研發與制造基地。

光伏組件龍頭天合光能(688599.SH)則有意在中阿雙方機構的支持下，實現一體化出海阿聯酋。

2023年10月，天合光能與AD Ports Company PJSC、江蘇省海外合作投資有限公司簽署《關于天合光能阿聯酋項目的合作諒解備忘錄》。前者將提供天合光能需要且合理的用以完成項目的必要支持與幫助，后者將協助對接阿聯酋政府部門和機構，以溝通解決項目需求、爭取優惠的政策支持等。

按照意向，天合光能擬在中阿產能合作示范園和哈利法經濟區內投資建設垂直一體化大基地項目，規劃產能包括約5萬噸高純硅料，30 GW晶體硅片和5 GW的電池組件，分三期建設。

阿布扎比哈利法工業區是當地重要的自由貿易區，緊鄰哈利法港，并提供良好的稅收優惠和政策補貼。

在產業集群方面，阿布扎比已啟動了智能和自動駕駛汽車產業(SAVI)集群和農業食品增長和水資源充足(AGWA)集群，以吸引全球的公司加入。

哪吒汽車、文遠知行和小馬智行等中國智能和自動駕駛汽車公司已宣布與SAVI集群合作。其中，哪吒汽車將在SAVI集群中開設新的研發中心和組裝廠，小馬智行獲準在阿布扎比亞斯島開展自動駕駛道路測試。

ADIO的穆罕默德·阿里·阿爾·卡馬里(Mohammad Ali Al Kamali)對界面新聞等媒體談起產業集群時表示，這是阿布扎比商業機會中的重要部分，與當地的產業戰略相配合。

“中國公司和制造商可以受益于把阿布扎比作為商業樞紐。”他說，通過阿布扎比把產品出口到其他地方去。

中東位于亞歐非三大洲交匯處，是全球貿易和能源運輸的重要樞紐。“ 我們幾乎與中東和北非地區的每一個國家都有很多貿易協定，”ADDED的賈西姆·阿爾·阿瓦迪同時向界面新聞記者指出，阿布扎比可以讓中國企業從阿布扎比發展并進入世界其他地區。

已有一些制造業領域的合作落地。今年5月，ADDED宣布與上海明通集團達成戰略合作，雙方將共同在中東和北非地區(MENA)打造最大的閥門制造廠，一期工程預計于2023年底投產，初始年產量設定為3萬個閥門；到2028年，產能將提升至年產15萬個閥門。

今年10月，蔚來汽車宣布，通過蔚來與CYVN聯合成立的合資企業蔚來中東北非公司，蔚來將正式在中東和北非地區開展業務。

“未來幾年將是中企到中東或阿布扎比落地發展的爆發期，”趙??說，在東南亞、中東等地區，阿聯酋的商業環境和基礎設施，具有很強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