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觀潮新消費 沃特爾
編輯 | 杜仲
2024年11月20日,華為全新折疊旗艦Mate X6開啟預訂,而搶跑“全球第一臺雙折疊手機”的柔宇,已被正式裁定破產。
2021年,柔宇宣布終止IPO;2022年,柔宇深陷欠薪困境;2024年3月,柔宇否認進入破產程序;同年6月,柔宇破產清算案被正式受理;11月18日,柔宇科技及其全資子公司柔宇電子、柔宇顯示被裁定破產。
在柔宇搶跑折疊屏手機的2018年,華為的第一代Mate X還未推出;柔宇謝幕的2024年,折疊屏已經是手機廠商的主要產品線之一。據CINNO Research最新發布的數據,2024年第三季度中國市場折疊屏手機銷量354萬部,同比增長79%,環比增長35%。
柔宇,就這樣帶走了一個融資能力高于量產能力的時代,倒在了折疊屏企業曾憧憬過的“未來”。
夢幻開局
2000年,17歲的劉自鴻走進了高考的考場。在此之前,他拿下了全國數理化奧賽物理一等獎和化學一等獎,憑此獲得了清華大學化學系的保送資格,但他放棄了,因為“我更喜歡物理”。
幾個月后,劉自鴻還是來到了清華,以江西省撫州市理科高考狀元的身份,進入電子工程系就讀本科。2004年本科畢業,劉自鴻免試進入清華大學電子工程系/微電子學研究所繼續攻讀碩士學位。大學期間,劉自鴻以第一作者身份發表中文核心期刊論文3篇,SCI源刊論文1篇,申請國家發明專利3項,一項發明技術還被企業以300萬的高價收購。
2006年,在以全校排名第一的投票數被評選為“清華大學十佳優秀研究生”后,劉自鴻進入斯坦福大學電子工程系攻讀博士,聚焦視覺顯示技術研究。
當時,顯像管電視仍在消費市場占據主流,液晶LCD電視才剛剛興起,但最先進的技術理念往往誕生于高校。柔性顯示正是劉自鴻讀博期間產生的靈感,將便攜和高清大屏的需求融合在一起,大屏幕可以變得像紙一樣薄,甚至可以卷起來隨身攜帶。
經過近3年的研究,劉自鴻順利拿到了博士學位,而他的博士論文以柔性半導體物理建模及器件設計為研究方向,獲國際材料研究協會頒發的“科學藝術”一等獎、國際電子顯示技術會議最佳學生研究論文獎、2008年中國國家優秀海外留學生獎。
看到這篇論文后,IBM的人力總監沒有浪費一秒鐘的時間,遞上了一份年薪50萬美元的offer,職位是全球研發中心顧問級工程師及研究科學家,專門負責柔性顯示屏的研發。
在IBM的三年,劉自鴻切身體會了國際化科技公司的思維方式和工作方法,并進一步堅定了對于柔性顯示屏商業價值的信念——用一張屏幕,掰彎整個世界。
2012年,劉自鴻辭職創業,與清華兼斯坦福校友余曉軍和魏鵬聯合創辦了柔宇科技。
(劉自鴻;來源:柔宇官網)
同年10月,劉自鴻在斯坦福附近的一家餐廳里見到了真格基金創始人徐小平,并展示了可折疊彎曲的柔性顯示屏的產品理念。不過,作為天使投資人,徐小平堅信“天使投資就是投人”,他對劉自鴻的研究背景更感興趣,又因為看不懂柔性屏的商業前景而錯過了這筆投資,“(柔宇科技)是我做投資以來,一個真正錯失的項目。”
徐小平不是唯一看走眼的。同年12月,劉自鴻在深圳海歸人才創業大賽上展示了柔性電子墨水黑白顯示屏,全場30余位投資人全都懵了。劉自鴻的天使投資人、松禾資本創始合伙人厲偉回憶說:“劉自鴻當時展示的柔性電子墨水黑白顯示屏仿佛把我們帶入一個科幻世界,而他宣稱要把科幻變為科技和商業。”
半年后,松禾資本還是決定投資柔宇,厲偉的理由是,“當時覺得他們肯定能做得出來,因為這人的背景真的很強。”另一家早期投資柔宇的IDG資本,其合伙人楊飛也是基于類似的邏輯敲定了融資:“劉自鴻的背景太強大了,完全可與百度創始人李彥宏有一拼。”
2014年,柔宇科技開發出薄至0.01毫米的柔性屏樣品,還登上了央視新聞。柔宇一夜成名,投資蜂擁而至。
2012年至2020年期間,柔宇科技曾是投融資市場的明星企業,估值一度高達522億元,投資方包括深創投、松禾資本、IDG資本、中信資本、盈科資本、越秀產業基金等。2020年,柔宇科技以60億美元估值躋身《2020中國新經濟獨角獸200強榜單》第12位。
有技術、有資金的柔宇一度是最有希望開啟“折疊屏新紀元”的企業,但在先進技術兌現商業化前景之前,還有產品和產能的天塹。身處高研發、重資產的行業,這道鴻溝無法只靠融資來彌補。
兩度沖刺IPO未果,成為柔宇資金鏈斷裂的引線。
在F輪融資推進的同時,柔宇曾計劃在美國納斯達克上市,尋求約10億美元的募資。在2019年開啟這項計劃后,券商預測的估值為30億美元,這與柔宇預期的60億美元相差甚遠。據界面報道,在沒有召開董事會或股東會的情況下,劉自鴻直接否決了這個提議,柔宇以“受疫情影響”為由終止了美股IPO計劃。
2020年6月,柔宇向上交所遞交了招股書,開始沖刺科創板,但卻收到了“有史以來問題最多”的問詢。2021年1月31日,證監會公布了科創板企業信息披露和質量抽檢名單,柔宇科技在列。9天后,柔宇科技申請撤回上市文件。
2021年底開始,缺錢的局面逐漸變得難以掩蓋。
招股書披露的財務數據顯示,2017年-2020上半年,柔宇科技營收分別為6472.67萬元、1.09億元、2.27億元和1.16億元;歸屬凈利潤分別為-3.59億元、-8.02億元、-10.73億元、-9.61億元。三年半合計營收僅有5.17億元,累計虧損達到31.95億元,虧損總額約是營收總額的6倍。
柔宇在招股書中解釋,虧損的原因是“產品銷售規模小,且研發需要投入大量的資金”。
招股書顯示,研發層面,柔宇同期的支出分別為1.6億元、4.88億元、5.86億元和5.83億元,研發費用率分別高達247.87%、447.88%、258.25%、502.01%。3年的研發投入占營收比例高達308.17%。
而銷量方面,2018年、2019年及2020年上半年,全柔性顯示屏的實際產量分別為7748小片、31.4萬小片和4.86萬小片,對應的銷量分別為2099小片、5.27萬小片和2.21萬小片 。作為對比,國內市場份額第一的京東方,其2019年銷量達1700萬片,2022年則超過了8000萬片。
究其根源,柔宇所處的面板行業是重資產行業,一條OLED產線往往需要數百億元的資金投入,柔宇的兩次IPO募資需求中都包括增加產能,產能意味著自我造血的希望。
搖擺不定
2018年10月31日,柔宇科技發布全球第一款折疊屏手機——FlexPai柔派。
發布會結束后,柔宇科技創始人劉自鴻發布了一封全員信,強調柔派不是概念、不是展示樣品,而是量產的產品,“歷史會證明,柔派的誕生將開啟一個全新的信息時代。”
2018年是一輪淘汰賽的開端,“小而美”的手機品牌們正處在風雨飄搖的階段,手機市場正向頭部品牌集中,對于一家新品牌的接受度不高,更何況是尚未經過市場驗證的折疊屏手機。
實際上,C端市場并不是柔宇既定的發力點。
這要先說回面板行業。作為第一家發布折疊屏手機的廠商,其實柔宇并不是唯一一家從事柔性屏研發的企業。
柔性屏有兩種技術路線,一種是多晶硅(LTPS)技術路線,也就是固定曲面屏,是當前折疊屏市場的主流,代表企業有三星、京東方;另一種是氧化銦鎵鋅(IGZO),代表企業為夏普。
柔宇采用超低溫非硅制程集成技術(ULT-NSSP),也就是全柔性屏,在理論上是更優秀的技術路線,但生產成本更高,也更難以保持產品良性率。
柔宇表示其自研技術可以保障良性率,但始終沒能被市場驗證。同時,業內人士對于柔宇“超低溫非硅技術”的原創性一直存在爭議,認為這就是IGZO,但劉自鴻從未認可這種說法。
無論路線的優劣如何,柔宇從未能以屏幕供應商的身份躋身手機品牌的供應鏈,而這是柔性屏在消費市場打開局面的最佳舞臺。除了產線投資、成品良率、技術開發等環節的惡性循環,在這家創始人話語權極高的企業中,劉自鴻對于成為屏幕供應商的前景早已心灰意冷。
這里有一個小故事。2019年1月,小米副董事長林斌發了一則工程機視頻,表示已經攻克了柔性折疊屏以及各種高難度的技術,做出來了他們的第一臺折疊屏,也是全球第一臺雙折疊手機。劉自鴻極度不滿,在朋友圈發文:When they go low, we go hard,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雖遠必誅。
為了維護“全球第一臺雙折疊手機”的身份,劉自鴻傲然反擊,他的骨子里流淌著學者嚴謹的血液,但商業戰場里到處都是人情世故。柔宇不但沒將手機廠商變成現金流轉正的跳板,還將自己變成了手機市場的對手。但時至今日,既做手機又做屏幕的企業中,只有三星成功了。
事實上,在親自下場做手機之前,柔宇也曾嘗試加入大廠供應鏈,與華為、小米、OPPO、vivo、中興等頭部手機廠商進行了多輪談判。但由于產業鏈尚不成熟,柔宇的報價高于預期。某手機品牌曾提出以150美元\片的價格購買柔宇的折疊屏幕,但柔宇方面的報價是500美元\片。
柔宇科技曾公布,公司B端大企業客戶超過300家,產品銷售至全球20個國家和地區,其中包括LV、空客、蘋果等海外巨頭,并已有產品落地。但據界面報道,柔宇僅向上述知名客戶寄送了樣品,此后并沒有進入量產程序。
柔宇在招股書中提到,其在2019年曾有多個交易額上千萬的客戶。但網易清流工作室曾報道,其中多個大客戶的交易存在蹊蹺。一位高校教師的公司采購了3000萬的產品,但拒絕回應向柔宇購買了何種產品及用途;有客戶疑似“一人分飾兩角”,既是柔宇科技的大客戶,其關聯公司又向柔宇美國公司供應產品。
柔宇的產品分兩類,一是面向C端市場的折疊手機、手寫本,二是面向B端市場的全柔性顯示屏或全柔性傳感器。
但在產品銷售方面,柔宇銷量最高的產品是一款電子銘牌,銷售量級達到五位數。然而,由于單個電子銘牌的價格在兩三千元,只是杯水車薪。
投資人的期待、客戶的要求、自身企業的運轉,都需要柔宇拿出一款敲開市場的產品,快速實現商業化。柔宇的“全球第一款折疊屏手機”,正是倉促上線的產品,上市近一年,天貓旗艦店的銷量約為200臺,且退貨率和維修率雙高。
在手機市場的失敗,只是柔宇問題的延續。比如,直到第三代手機,柔宇仍堅持使用易損的外折疊模式,拒絕生產已經被市場認可的內折疊手機。此外,柔宇同樣拒絕生產直屏手機,因為這樣會傷害企業的定位和估值。
由于銷量沒有起色,難以形成現金流,柔宇未能通過規模降低成本,資金持續緊缺。最終第三代手機并未量產發售,大批預采購的芯片也被低價出售。
柔宇最終還是沒能跨過產品與產能的天塹。原來產品不是自我造血的希望,被市場認可的產品才是。
自救未果
從過硬的科研能力到超強的融資能力,再到產品力和品牌力,需要創始人的經營能力進行轉化,劉自鴻沒能成為柔宇的調和劑。
因此,外界的質疑從未間斷。
2024年6月9日,中央財經大學中國企業研究中心主任、柔宇科技獨立董事劉姝威在朋友圈發文,內容是其在“中國上市公司的高質量發展”的閉門會議上的發言摘要。
她表示,劉自鴻的問題出在他超出了自己的能力圈,而資本市場對他超出能力圈的行為進行了投資,結果導致投資失敗。她同時強調,劉自鴻是一位科學家,但不是企業家,他不具備經營管理企業的基礎知識和經驗。
劉姝威,曾是柔宇處在漩渦中心時公開力挺劉自鴻的“貴人”。
2021年年底至2022年4月,柔宇因現金流困境而欠薪,直到2022年5月初才發放拖欠的薪資。在這半年里,在職或離職員工的不滿在各平臺上持續發酵,“柔宇欠薪”的話題多次登上熱搜榜,并迅速轉化為對柔宇經營狀況的討論。
2022年4月,劉姝威在個人公眾號上發文《拯救柔宇》。文章中提到,“柔宇科技還沒來得及開拓市場,創造充足的經營性現金流量時,公司已經出現資金短缺。”劉姝威建議各級政府積極幫助柔宇科技解決資金短缺,幫助柔宇科技引進戰略投資者。
劉姝威在2024年的發言中提到,《拯救柔宇》發表后,深圳市國資委引入了一家產業資本,這是一家上市公司。但是這家上市公司提出了一個要求:劉自鴻必須離開管理層。這家上市公司的要求是可以理解的。劉自鴻堅決不同意這項要求。
劉姝威前后兩次發文,幾乎是對柔宇走向深淵的最佳復盤。從2022年的“沒來得及開拓市場就出現資金短缺”,直指柔宇在市場端搖擺不定的商業化探索;到2024年的“他不具備經營管理企業的基礎知識和經驗”,理由變得淺顯,但又更加深刻。
柔宇也曾有過轉機。劉姝威提到曾建議柔宇招募有經驗的高管,推動商業化。“理想的人選是要懂技術,同時有豐富的公司管理和運營經驗,年齡也不能太大,要和柔宇團隊有共同語言”。
2021年5月,聯想集團前副總裁趙泓加入柔宇并擔任COO,負責戰略、核心業務整合和運營管理。趙泓試圖推動柔宇轉型為純粹的屏幕供應商,但這個決定在柔宇管理層小范圍討論過后沒有及時執行。
趙泓還為柔宇帶來了一個6億的訂單,是為華強北提供維修屏幕電子屏組件。還有一個是跟Vertu手機合作,做其代工。他認為柔宇有產線能生產,不管賣給誰,哪怕是維修屏,能賺錢就行。
然而,這兩個項目都未能有效推進,趙泓在入職半年后憤然離職。
當然,劉姝威的“一手資料”未必全部客觀。比如,她在發言中提到,華為曾在柔宇的初創時期提出過投資,讓柔宇為其供應柔性屏,但柔宇拒絕了投資,因為劉自鴻希望像三星一樣獨立完成產品的開發。但華為方面火速“辟謠”,否認三連。
2024年4月,柔宇科技破產審核案在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舉行聽證會。
此次破產審查申請由被欠薪的部分柔宇科技員工(包括在職與離職)提出,共有300余人參與,且還有員工在陸續加入。據員工方統計,他們共被拖欠工資約6000萬元,加上公司此前承諾的股權等合計上億元。其中被拖欠工資時間最長的17個月,平均被拖欠15個月左右。
但劉自鴻拒絕重整,他在聽證會上強調,公司仍在正常經營,具有良好的發展前景。“柔宇破產不僅會使我國柔性科技產業的發展失去先機,還會打擊科技創新企業和美國硅谷科技人才回國創業的熱情,影響經濟發展和社會穩定。”
而多位柔宇員工回憶稱,在柔宇陷入困境時,劉自鴻曾邀請風水大師到訪柔宇,把已經完工的工程敲掉重建,調整綜合樓大門的朝向和樓梯踏步的高度。即便到了電費都欠繳的時候,柔宇國際顯示基地大門口的噴泉流水也沒停過。
5月28日,柔宇在其公眾號發布文章《關于柔宇歷史若干不實言論的澄清》,回應了“核心技術源自國外”“產線良率低,設備落后,無法量產”“技術落后”“上市只為圈錢,追求高估值,不上市就躺平主動破產”等話題,其表示公司從未躺平或主動申請破產。
而在6月7日,柔宇科技破產清算一案正式被裁定受理。伴隨著破產清算管理人的入場,劉自鴻成為人員優化名單的第一個,卸掉董事長、CEO職務后,他未在公司再出現過。
2024年9月,美國網球公開賽的前排觀眾席,是劉自鴻最后一次公開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