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繆因知

繼8月30日股東大會選出董事后，9月3日，市值超過60億元的石家莊科林電氣股份有限公司（下稱“科林電氣”）第五屆董事會選出正副董事長、聘任了新任總經理。這場國內近年罕見的上市公司控制權爭奪戰落下帷幕。

公司控制權爭奪終章

這是科林電氣控制權爭奪戰的第二季。

第一季是2024年3月起青島海信網絡能源股份公司（下稱“海信網能”）聯合部分科林電氣的股東開始謀求在上海證券交易所上市的科林電氣的控制權。

科林電氣原董事長聯合了石家莊國有資本投資運營集團（下稱“石家莊國投”）進行抵抗。但最終海信網能以要約收購的方式向公眾股東征集購買到了足夠多的股份。

不過，公司是一個獨立治理的法人。大股東并不能直接干預其經營，需要通過在股東會上成功改選過半數自己提名的董事，才能有效將自身意愿體現為公司意愿、落實公司的控制權。

故控制權爭奪的第一季可謂“股權之戰”，參戰方是股東和潛在的股東。

第二季可謂“董事席位之戰”，參戰方是現有的股東。7月3日，海信網能公告股份交割已完成，7月23日就發函給公司提議召開股東大會改選董事。

實踐中，這也是原大股東選出的現有董事會抵抗的最后階段。但他們武器不多，常見的做法是董事會拖延處理新大股東召開股東大會的提議，甚至找理由拒絕。一天不改選，原董事會就可以多在位控制一天。

新大股東的對策包括提請監事會召集股東會、自行召集、到法院起訴等。在投票中，當事人覺得票數不夠時，也會公開征集股東投票權，即請求其他贊同自己主張的投資者將股份表決權委托給自身行使。

從公開報道看，科林電氣原董事會未采取此等拖延戰術。2024年第一次臨時股東大會還算及時召開了。

超長股東大會

8月2日，科林電氣公司公告收到海信網能的最新提名方案：海信網能提名3名非獨立董事、2名獨立董事候選人、1名非職工代表監事候選人。石家莊國投提名3名非獨立董事候選人、2名獨立董事候選人、1名非職工代表監事候選人。職工代表董監事需要由職工民主推選，不由股東大會選出。此前，公司已經于7月25日召開職工代表大會，選舉產生了職工監事。

8月30日，出席會議的股東和代理人人數高達899人。這些股東所持有表決權的股份總數為2.45億股，占公司有表決權股份總數的90.046%。

我國公司法并不要求股份有限公司股東會的最低出席股東人數或最低表決權數，只有一名股東參會亦可通過決議。此次科林電氣股東會的股東出席比例算是較高的，這凸顯出此次董事會席位競爭的激烈。

據報道，小股民當日收到了海信網能和科林電氣雙方的拉票短信。值得肯定的是，科林電氣管理層沒有利用小股民的手機號資源只為石家莊國投拉票，而是給了對手同樣的機會。

線下會議的召開時間是8月30日14點，不過當日9點15分開始到15點，股東們也能在網上投票。

據報道，會議期間，海信網能提出兩個請求，一是在原有計票監票人員的基礎上，再增加一名己方的監票人員；二是公布雙方征集表決權數量。科林電氣經營層在征求石家莊國投意見后，同意海信網能增加一名監票人員。

征集情況方面，授權海信網能代為行使表決權的股東42名，代表科林電氣有效表決權的股份共116.53萬股，占股份總數的0.43%；授權石家莊國投代為行使表決權的股東4名，代表公司有效表決權的股份數18.71萬股，占股份總數的0.07%。

此次選舉中，海信網能采取了全網絡投票的策略，現場只進行了委托授權人的投票。本次股東大會在當日16時進入計票環節，但直到約21時才統計出結果。

但有現場見證律師認為，部分股東委托授權投票實際情況與授權范圍不符，導致部分董事候選人最終得票數未能確定。直至凌晨2點雙方仍未能達成一致，不得不宣布臨時休會。次日10點繼續召開和協商，直至8月31日17點后才有了最后結果。這打破了2018年西藏發展的“A股史上時間最長股東會”的紀錄。

累積投票制的一次典型實踐

這次非獨立董事的選舉是“6選4”。8月30日選舉結果是：石家莊國投提名的秘勇、王永得票數均為約2.23億票，得票數對出席會議有效表決權的比例分別為90.8%、91.05%。海信網能提名的陳維強、史文伯得票數均為約2.55億票，得票數對出席會議有效表決權的比例分別為103.99%、104.01%。落選的吳某某（海信網能方提名）、李某（石家莊國投提名）得票率為4.60%、0.01%。2名非職工代表監事屬于等額選舉，所以雙雙當選。

之所以有人得票率超過100%，是因為施行了累積投票制。我國公司法允許各個公司按照章程規定或者股東會決議，自行選擇是否在董監事會選舉中施行累積投票制。

累積投票制指股東會選舉董事或監事時，每一股份擁有與應選董事或監事人數相同的表決權，股東擁有的表決權可以集中使用。比如，這次選出4名董事，每股有4個表決權。股東可以把這4票給4個人，也可以集中給3個、2個甚至1個人。

如果按照普通選舉方式對候選人逐個表決的話，大股東可以四戰四捷，多一票也壓死人，贏家通吃。而累積投票制的要義在于給了小股東機會，將表決權集中投給少數候選人，以確保最低當選的人數。大股東可以將表決權分散使用，但也不能太散。具體的策略要視小股東表決權數、應選董監事數、候選人數而定。

發明累積投票制的美國人已經提煉出了確保一個或N個席位所需的最低持股比例。簡單而言，小股東持股數量越多，可選出的董事席位越多，參加投票的其他股東越少，小股東集中投票就越能有一席之地。美國一些公司實施錯層董事會制度，即每年只改選三分之一的董事會席位，就是為了壓縮小股東用累積投票制來改命的運作空間。

根據7月3日的公告，海信網能共持有公司總股本的34.94%，持有李硯如、屈國旺委托的表決權，占公司總股本的9.57%，合計持有公司44.51%的表決權。石家莊國投持股比例為29.51%。雙方持股比例差距明顯，但不算懸殊。看上去，海信網能經過計算認為股權不足以囊括4個席位，拿下3個也希望不大，故主動實施了“棄保”策略，即放棄了本方的一名候選人。

吳某某、李某某在5%以下股東處的得票數和在全體股東處的得票數完全是一樣的，精確到了個位。5%以上的大股東對他們一票都沒投。與此同時，作為5%以上股東的兩大股東對各自提名的其他2名非獨立董事的票數是完全平攤，不偏不倚，9位數的票數不差一股。石家莊國投兩位各得約1.28億票，海信網能兩位各得約1.90億票。之所以提名被放棄的兩位，一定程度上是給對方的煙霧彈，即為了讓對方猜不透自身的投票布局策略；同時，也能在小股東那試試運氣。

據報道，此次股東大會的爭議核心在于，在現場非獨立董事的投票階段，海信網能將公開征集的投票權集中投給了陳維強與史文伯兩位候選人，但有見證律師認為部分授權股東授權范圍是將票投給陳維強、史文伯、吳某某三位候選人。海信網能被授權的部分投票情況與授權范圍不符，不愿簽字，因此會議陷入了僵局。

對此，筆者認為海信網能投票方式沒問題。因為征集投票權時只是概括提出了一個范圍和方向。只要海信網能征集時未承諾對三名提名人如何投票，就不違反授權初衷。這種授權一般是基于對征集人而非征集人所提名人的信任而給出。小股東們顯然也沒有在授權時對具體投票方案施加限制性條件。退一步而言，如果非要選三個人才行，海信網能也只需要給吳某某象征性投票，無關大局。最終，海信網能的觀點也獲得通過。

此次選舉獨立董事是“4選3”。對照當選人得票總數和在5%以下股東處的得票數也可見：兩大股東對各自提名的兩獨董的票數是完全平攤，不差一股。石家莊國投兩位各得約9635.5萬票，海信網能兩位各得約1.428億票。但石家莊國投的獨董候選人陳某某在小股東處的票數顯著低于其他三名候選人。石家莊國投提名的王某某得票約1.1億票，海信網能的兩位得票約5371萬票和5358萬票，而陳某某只有得票約2787萬票，因此落選。

有意思的是，從票數看，石家莊國投提名的獨立董事和非獨立董事在小股東處獲得的支持均多于海信網能。不過，由于海信網能票數更多，即便王、陳兩位石家莊國投提名的獨立董事被均勻分攤，石家莊國投提名的獨立董事也無法獲得2席。

此前8月2日，海信網能宣布將4名非獨立董事候選人減少為3名，3名獨立董事候選人減少為2名，2名非職工代表監事候選人減少為1名。這當然會有海信網能認為斬獲更多席位的把握不大的可能性，但同樣算是一種友好姿態。特別是非職工代表監事從差額選舉變成等額選舉，少了一些火藥味。不過，其中一位非職工代表監事得票率超過100%，表明在等額選舉時，該方又對其進行了集中投票，這似乎意義不大。

董事會新格局

科林電氣第四屆董事會到2023年9月11日其實已任期屆滿，處于“超期服役”狀態，且已有獨立董事提出辭職。換屆成功后，公司治理層進入了新一季。

第五屆董事會中，新的第一大股東海信網能提名人選獲得4席（含2名獨立董事），原大股東、經營團隊和現二股東石家莊國資委方面的聯盟獲得3席（含1名獨立董事）。海信網能提名的陳維強成為董事長兼戰略委員會主席，海信網能提名的史文柏成為副董事長，科林電氣原副總經理王永新當選董事，又被董事會聘為總經理，更上一層樓。史文柏則被聘為副總經理，可深度介入公司管理。三名獨立董事分別成為董事會提名、薪酬和審計委員會主席。雙方各提名一名非職工代表監事，石家莊國投提名的張貴波當選監事會主席。原監事會主席邱士勇是張成鎖和石家莊國投的一致行動人，他系工程師出身，此次改任副總經理。他是公司第八大股東，也是公司現任董監高中持股數最高的。

海信網能提名的董事過了半數，在理論上僅憑他們4個人的單方意志就可以通過董事會決議。但這并不絕對。一來，所有董事的忠實義務都應當指向公司本身，而非提名自身的股東。獨立董事更是有“獨立”的義務。二來，新的第一大股東本身是外省資本，科林電氣的二股東方持股數量可觀，又是當地政府和原經營團隊的聯盟，意志不容忽視。所以，石家莊國投的人員在董監高架構中也保有了可觀的地位。

原高管團隊基本退出新一屆董監事會，這既包括原董事長張成鎖，也包括與海信網能結盟的副董事長李硯如、董事兼總經理屈國旺。李硯如和曾參加海信網能的要約收購的董事會秘書宋建某均缺席了這場里程碑式的股東大會。

科林電氣的新董事會可謂一個“強人局”。秘勇現為石家莊國有資本投資運營集團有限責任公司董事長、兼任石家莊國投兩家國有公司董事長。王永現為科林電氣副總經理，主管公司市場營銷和市場拓展工作。陳維強現任海信集團控股股份公司高級副總裁、海信網能董事長等職。史文伯現任海信網能總經理、黨支部書記。可見，這是一場高峰對話，誰也不是被派過來“配合工作”或“友情參與”的。雙方的磨合工作還有待深化。

番外篇：控制權戰爭中的違規事件

6月8日科林電氣公告稱時任董事長張成鎖和監事邱勇存在本人和家屬實施短線交易的問題。短線交易即公司持股5%以上的大股東、董事、監事、高管及其近親屬在6個月將股票賣出又買入、或買入又賣出。這種制度的本義是防范董監高的內幕交易，故而劃出一個“隔離區”。在沒有證據表明公司內部人們的這些快進快出交易是基于內幕信息時，公司仍然可以收繳內部人們的此等交易的差價收益。但交易本金是不收繳的，故而內部人急需花錢時，仍然可以在買入6個月內賣出套現（當然，需要符合對減持的其他限制性規定）。

短線交易其實不算一種嚴重的問題。邱士勇的妻子涉及的情節是買入5000股，4天后賣出5000股，獲利3650元。這甚至不能排除下單誤操作的可能。不過我國監管力度大，對此設定了行政責任。8月3日河北證監局因此對張成鎖、邱士勇出具警示函。公司董事會也再次致歉。9月6日，上海證交所就此對張成鎖施加了通報批評的幾率處分。

對董監高的近親屬的短線交易出具警示函，并非罕見。不過，這種措施是有爭議的。我國《證券法》第44條規定大股東、董監高及其配偶、父母、子女持有的及利用他人賬戶持有的股票均適用短線交易規則，相關收益由公司收回。第189條規定：大股東、董監高違反第44條買賣的，可給予警告，并處罰款。

因此，對董監高的近親屬的短線交易行為只發警示函、不罰款，算是一種折衷措施，不明顯超越《證券法》的規定。不過，一方面，實踐中有監管機構認為應該基于董監高近親屬的短線交易行為而對董監高以十萬元以上一百萬元以下的罰款。另一方面，大股東、董監高是否有義務、有能力管住成年家屬，也值得疑問。

這里的麻煩之處在于：法律規則把近親屬納入管制范圍，先不說有無必要，其顯然是將近親屬們視為一體的。董事自買自賣，和董事的父親買、董事的兒子賣，在法律效果上被視為一回事。要是一位董監高的近親屬們真正親如一家倒也罷了，但如果不是呢？

所以，如果真要全面貫徹落實大股東和董監高的家屬們都戒絕短線交易。董監高們應該先把父母、配偶、子女建一個群，通知大家最好不要交易本公司的股票，如果買賣的話，需要知會下其他人，其他人無論彼此實際關系親疏，都得因此戒絕反向交易6個月。這真能容易做到嗎？據了解，我國實踐中已有董事的父母已經離婚、從而各買各的、讓董事極為被動的尷尬案例。此外，這種“全家違規，一人受罰”的模式意味著：如果董監高的配偶要與之鬧離婚，能否通過短線交易來向該董監高施壓呢？

9月9日，科林電氣也公告了河北證監局對公司第一大股東海信網能的警示函。事由是此前收購中，海信網能曾于5月14日披露稱權益變動（即購買股票）所需資金全部來源于自有資金，但實際上有7000萬元來自于其控股股東全資子公司的青島海信通信有限公司借款。

這兩種行為均不算嚴重。不過《上海證券報》援引他人觀點認為，這些事情被翻出來，是對手方在“找瑕疵”的行為，以便在股東大會時能處于更能爭取小股東“民心”的地位。

科林電氣新一屆董事會在選舉正副董事長、聘任總經理時，出現了7票全部通過的和諧景象。這表明兩大陣營已經有了良好的溝通。

爭斗雖然是商戰的正常內容，但合作更是商業的本義。當硝煙散盡后，即便昔日的戰友已經抱憾退場，選擇留在這艘船的人都有必要、有義務向前看。

無論是海信網能還是石家莊國投，首要目的都是讓科林電氣實現更多的股東回報。一方需要尊重大股東的投入和地位，另一方也需要正視二股東的權益和其作為當地政府部門的力量。辦好企業，是企業所有相關方的福祉所在。

（作者系南京大學教授、經濟觀察報管理與創新案例研究院特約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