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崔洛賓（南亞研究小組成員） 施蘭茶（南亞問題專家）

此前要求廢除“公務員配額制度”的學生抗議已升級為反哈西娜政府的“人民起義”。8月5日，數萬名抗議者沖進首都達卡的總理府，哈西娜及其姐姐在混亂中逃往印東北特里普拉邦首府阿加爾塔拉，并會見印國家安全顧問多瓦爾（Ajit Doval）。目前，孟陸軍參謀長瓦克·扎曼（Waker-Uz-Zaman）證實哈西娜已辭職。軍方已會晤除人民聯盟以外的孟主要政黨，并稱要求組建臨時政府。“和平抗議”如何演變成“國民革命”？7月以來的孟加拉國究竟發生了什么？哈西娜執政15年慘淡經營的“豐功偉績”難道就此灰飛煙滅？孟加拉國未來何去何從？哈西娜本人是否能東山再起？

7月以來的孟加拉國究竟發生了什么？

2024年入夏以來，因長期失業而陷入絕望的學生走上街頭，要求哈西娜政府廢除“歧視性”的政府工作配額制度。他們認為政府工作配額制度是哈西娜用于獎勵親信、拉攏走狗的“不公制度”。然而，這場一開始并無波瀾的抗議最后居然演變成哈西娜執政生涯前所未有的絕命挑戰。

其實，游行示威一度明顯平息，但零星發生的流血沖突和暴力事件又使抗議活動風波再起，直至最后演變為聲勢浩大的“國民革命”。截至8月5日，據官方數據統計，警方與反政府抗議者的沖突已造成至少350人死亡。然而，據消息人士稱，抗議期間近1500人死亡，遠超官方統計數據。其中，僅8月4日一天就有至少94人死亡，其中包括14名警察。

8月5日，孟當局再也無法控制局面，憤怒的人群沖進總理府，哈西娜匆忙流亡印度，其15年的統治宣告終結。據社交媒體上流傳的視頻顯示，抗議者還破壞了哈西娜父親、獨立領袖謝赫·穆吉布·拉赫曼的雕像；他們還躺在哈西娜的床上，洗劫總理府的一切物件，甚至包括廚房冰箱里的魚。在總理府被攻破前夕，哈西娜和她姐姐在混亂中逃往印東北特里普拉邦首府阿加爾塔拉，在短暫停留后前往印度加濟阿巴德的欣頓空軍基地，會見印國家安全顧問多瓦爾（Ajit Doval）。當前，哈西娜已于印當地時間8月6日1點赴英國倫敦度過她最后的流亡歲月。

抗議活動原本在哈西娜裁定大幅削減配額制度后已出現緩和跡象，但街頭再爆流血沖突又形成了火上澆油的效果。7月底，迫于各方壓力，孟最高法院駁回恢復配額制度的命令，并開放93%的政府職位，擇優錄取，只為“自由戰士”及其后代分配5%的職位，而部落、殘障人士和性少數群體分配剩余1%的配額。彼時宵禁解除、通訊回復、政府恢復運轉，抗議活動強度顯然有所降低。

然而，8月1日，哈西娜政府出手取締伊斯蘭大會黨及其學生分支和相關組織，再次加劇緊張局勢。抗議者再度走上街頭，要求為7月活動中喪生的200余人伸張正義，并提出九點要求，包括要求總理哈西娜正式道歉和八位部長辭職。然而，在8月2日新一輪抗議活動中，警方與示威群眾再度爆發沖突，造成2人死亡，這再度激化沖突。對此，學生群體的要求“九點合一”，宣布要求哈西娜及其政府辭職，并于8月3日發起“不合作”運動，并敦促孟加拉國公民不要繳納稅款或水電費，并關閉工廠和辦公室。

面對學生群體，哈西娜政府沒有選擇和平對話的方式，依舊通過警察等執法機構大規模鎮壓抗議者。一是哈西娜政府采取武裝對抗的方式驅散示威人群。孟首都達卡再次實行全城宵禁，同時政府派出警察武力驅散抗議活動。沖突中，警方使用橡皮彈、聲波手榴彈、催淚瓦斯致抗議群體死傷慘重。

二是哈西娜所屬政黨人民聯盟（AL）的學生組織——孟加拉國學生聯盟（BCL）暴力襲擊學生群體。這種將政治帶入校園的做法引發孟加拉國社會嚴重不滿。據《每日之星》報道，在抗議活動急劇升級后，在警方和大學管理人員默許下，全副武裝的BCL活動人士頭戴頭盔，手持棍棒直接圍攻抗議學生，致使數百名學生受傷。沖突中，BCL 成員還向抗議學生投擲磚塊，甚至汽油彈。

三是哈西娜政府再度全面封禁互聯網，切斷移動服務。他們認為境外勢力通過互聯網煽動國內青年群體憤怒情緒是本輪沖突爆發的主因。切斷互聯網導致全國大范圍失聯。孟主流媒體悉數停止運營，國際航班、金融行業等也受到波及。

哈西娜逃亡以后，孟加拉國軍方已介入政局，力求最大限度維護國內秩序。8月5日下午，孟陸軍參謀長瓦克·扎曼（Waker-Uz-Zaman）發表公眾演講，證實哈西娜辭職，并稱軍方要求組建臨時政府。據悉，孟軍方已同除人民聯盟外的孟主要政黨舉行會談，將會見孟總統穆罕默德·沙哈布丁（Mohamed Shahabuddeen），但臨時政府內閣名單當前仍未確定。此外，哈西娜逃離孟加拉國數小時后，孟總統沙哈布丁下令釋放前總理，孟主要反對黨孟加拉國民族主義黨（BNP）主席卡莉達·齊亞（Khaleda Zia），同時還將釋放所有因抗議被捕者。

哈西娜為何非跑不可？

面對群情激昂的抗議活動，哈西娜政府派兵鎮壓決定，被普遍認為是導致其最終垮臺的重要轉折點。在孟加拉國，軍隊被普遍視為能夠恪守中立，因此受到大多數人的信任和尊重。例如，2008年，選舉危機使孟加拉國陷入政治僵局，而此時軍方介入才確保選舉能夠在當年12月舉行，而這種維護民主的做法也收獲民眾的廣泛好感。雖然孟軍方有發動政變和反政變歷史，但自21世紀以來，軍方在公共事務中扮演的角色越來越小，更多時候選擇隱身幕后暗中施加影響。

隨著抗議活動激化升級，孟軍隊在聲明中十分謹慎，并保持中立。但隨著新一輪抗議席卷而來，孟軍隊逐漸對孟當局感到不滿——離開軍隊支持的哈西娜注定慘淡收場。據悉，孟陸軍參謀長瓦克烏茲扎曼將軍8月4日在軍內會議中強調，“孟加拉國陸軍將永遠站在人民一邊，維護公眾利益，滿足國家的任何需要。” 《紐約時報》南亞分社社長穆吉布·馬沙爾（Mujib Masha）還透露，孟數十名前高級軍官發表聲明，呼吁軍方不要“拯救那些造成當前局勢的人”，希望軍方盡快與哈西娜政府切割，以免引火燒身。此外，孟前陸軍參謀長伊克巴爾·卡里姆·布伊揚（Iqbal Karim Buyan）對哈西娜作出了極具象征意義的譴責，要求政府“立即”撤軍并允許抗議。他表示，“抗議活動勢頭強勁，這不僅源于民眾的憤怒，也源于民眾知道他們能夠得到大多數人支持而產生的信心。”

隨著8月5日孟局勢徹底失控，軍隊也毫無意外地與哈西娜“徹底決裂”。當日下午，據新德里電視臺報道，孟軍方曾給予哈西娜45分鐘最后通牒，要求其辭職并出逃。匆忙中，哈西娜甚至沒有時間發表電視演講宣布辭職決定——執政15年的政治強人竟如此潦草收場。

執政十五年的“豐功偉績”灰飛煙滅？長期治理問題難辭其咎

抗議最初只是學生的街頭運動，但最后卻釀成全國性運動，這充分暴露出人們早已對哈西娜治下專橫跋扈、裙帶關系的不滿，沖淡了哈西娜執政15年以來取得的輝煌成就。僅靠經濟績效贏得的聲望，在短期經濟困難面前說服力自然大打折扣。

在哈西娜領導下，孟加拉國從全球最貧窮的國家迅速轉變為南亞增長最快的經濟體，人均GDP連續反超印度和巴基斯坦。孟加拉國人均收入十年內增長一倍，世界銀行估計，過去20年至少2500萬孟加拉國人擺脫貧困。哈西娜政府功不可沒，她綜合利用國內資金、貸款、發展援助，實施了雄心勃勃的基礎設施計劃——耗資29億美元的帕德瑪大橋就是最好的例證。

然而，短期內高通脹、高失業、就業難等經濟矛盾積累爆發，嚴重消耗民眾耐心。孟青年群體就業不足問題是本輪大規模抗議示威的根源。一方面，受國際輸入性通脹動和孟國內產業結構失衡影響，孟面臨嚴重通貨膨脹壓力，貧富差距不斷擴大。2023-24財年，孟通脹上升至9.73%，達2011-12財年以來最高水平。另一方面，孟青年群體普遍就業困難。孟統計局數據顯示，2024年一季度失業人數約增加24萬人，總數達到259萬。當前孟失業群體規模高達3000萬，占人口總數比例近五分之一。

在民生困境日益突出的背景下，哈西娜被指以犧牲民主價值觀和公民自由為代價來發展經濟的模式，越來越讓民眾難以忍受。哈西娜連選連任的2014年、2018年、2024年，孟加拉國大選因投票率低、選舉暴力、反對黨抵制而廣受質疑。批評者稱，某種程度上說，哈西娜政府營造了一種恐懼和壓制的氣氛，日益依賴“硬實力”維持統治，比如“強迫失蹤”“法外處決”等強硬手段。2018年實施的《數字安全法》成為哈西娜政府壓制批評者和扼殺言論自由（尤其是網絡言論自由）的趁手工具。

“我們的任何行為都將被視為干涉。”印度怎么急了？

整體上看，聯合國以及多個國家和地區都對孟政權更迭表示歡迎，普遍尊重孟人民自主選擇發展道路。聯合國秘書長副發言人表示，古特雷斯秘書長堅定地支持孟加拉國，呼吁各方保持冷靜和克制，進行和平有序的過渡。

然而，印度方面在哈西娜辭職后的一系列表態，卻與國際社會背道而馳，無不凸顯其試圖撇清關系的意圖。在哈西娜辭職并離開孟加拉國后，印邊境安全部隊立即發布印孟邊境高風險預警，并增派軍隊。印度西孟邦首席部長瑪瑪塔呼吁印各政黨不要發表針對孟國家危機的過激言論。印外長蘇杰生6日評論，稱哈西娜“在很短的時間內”提出前往印度的請求。這是自哈西娜辭職以來，蘇杰生的首次官方置評。

不過，普遍認為，印孟蜜月期都終將隨著哈西娜政府的倒臺而一去不返。首先，孟加拉民眾長期對印度不滿，認為其撐腰哈西娜政府。一方面，孟民眾認為印度長期扶持人民聯盟，侵害孟加拉國人民投票權，導致孟加拉國主權受損：孟加拉國2014年大選中，印度頻繁被曝向反對黨施壓；2018年大選中，印度涉嫌“聯合人民聯盟操縱選舉，修改選票”；2024年大選中，印度被質疑“促成孟美間秘密談判，美引導國際社會忽視孟加拉國大選民主問題”。此外，哈西娜辭職后印度幫助其出走的行徑更是百口莫辯。

另一方面，印被指長期以來以霸權行徑逼迫孟在國際事務上讓步。例如，孟《新時代》編輯努魯爾·卡比爾（Nurul Kabir）撰文指出，印度政府在水資源共享上屢次刁難位于下游流域的孟加拉國。印孟兩國共享54條跨境河流，但兩國之間除《恒河水源分享條約》外沒有其他任何水源分享條約。然而，包括提斯塔河（Teesta）在內的53條河流水量分配問題遲遲未決，提斯塔河的談判在持續了18年后的2024年才略有起色。南亞水壩、河流與人民關系網（SANDRP）的協調員希曼舒·塔卡爾（Himanshu Thakkar）表示，由于印度位于河流上游缺乏國內壓力，因此長期霸占這些水資源的分配主導權。

其次，孟加拉國無論哪股政治勢力上臺，“仇印”“反印”都將成為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印孟關系的主基調。隨著哈西娜人民聯盟的倒臺，孟加拉國目前有三股政治勢力強勢崛起：一是前總理卡利達·齊亞領導的孟加拉國主要反對黨民族主義黨（BNP）；二是曾被哈西娜政府取締的孟加拉國伊斯蘭大會黨（Bangladesh Jamaat-e-Islami）所領導的激進勢力；三是促成哈西娜辭職，并維持當下孟當局穩定的軍隊勢力。

而這三股勢力都和印有筆帳要算。BNP方面，秉持傳統反印立場的該黨，在經歷長達15年的在野之后，反印立場仍然堅定。2024年初，在該黨推波助瀾下席卷全國的“印度退出”運動便是真實寫照。伊斯蘭大會黨方面，由于其宗教意識形態對立，無疑將加劇孟國內反印、仇印情緒。此外，印度長期視其為“危險的伊斯蘭勢力”已是客觀事實。

軍隊方面，細數孟加拉國歷史上，軍隊每每回歸大眾視野，都和印度有脫不開的關系。以1975年國父謝赫·穆吉布遇刺身亡事件為例，印度被認為是這場血腥政變的主要嫌疑人。彼時，孟加拉軍隊認為，人盟政府向印度出賣國家利益，致使孟加拉國成為印度的附庸，如在印度建議下建立名為“警衛部隊”（Rakkhi Bahini）的準軍事部隊，目的是削弱孟加拉國武裝力量，使之保持分裂和虛弱，以延續印度在孟的影響力，進而引發了刺殺活動。

因此，無論哪股政治勢力上臺，印孟“蜜月期”將就此終結，印度接下來將面臨來自孟加拉國民眾積壓已久的憤怒情緒。

孟加拉國未來何去何從？“軍政府”限時回歸？

對于很多孟加拉國人來說，哈西娜流亡無疑是“一次新的解放”，但同時勢必留下一個巨大的真空，有可能將孟加拉國吸入前途未卜的未知領域。因此，哈西娜倒臺后的幾天可以說至關重要，有可能決定孟加拉國的前途命運。

目前來看，BNP最有望執掌大權，重新執政。首先，BNP領導人重返政壇，影響力與日俱增。當前，經孟總統下令，卡利達·齊亞已被釋放，其子，BNP代理主席塔里克·拉赫曼也將結束流亡生活，重返孟政壇。其次，孟和平過渡較為樂觀，軍隊將逐漸淡出政壇。當前，軍方拒絕實施戒嚴和軍事管制，反而致力于組建臨時政府以維持國家運轉，同時將很快與抗議學生和教師代表舉行直接會談，解決導致郁積的不滿情緒。據消息人士透露，軍隊計劃在局勢整體回穩后，在確定的期限內推動進行公平選舉以產生新政府。最后，激進派別影響力下降。部分激進派別要求繼續動員，直到權力移交給學生和勞動群眾，推翻整個權勢階層，但隨著哈西娜下臺，這場運動的目標已經達到，群眾運動的凝聚力已不存在。

短期來看，孟加拉國需要更長時間才能恢復穩定和繁榮。此前，孟國內高通脹、高利率、美元短缺、銀行業不良貸款比例高，加之外債償還壓力等已使孟經濟嚴重承壓。在此背景下，經濟長時間停擺使孟加拉國經濟雪上加霜，瀕臨崩潰邊緣。據達卡外國投資者工商會會長稱，抗議使孟蒙受超過100 億美元的損失。供應鏈中斷導致輸入商品供應手指，推高價格，惡化通貨膨脹。值得注意的是，占孟500億美元出口收入80%以上的成衣出口業也遭受重創。很多工廠7月20日以來就出于關閉狀態，全行業每日損失近1.5億美元。此外，由于該國85%勞動力受雇于“非正規部門”，封鎖和宵禁幾乎決斷他們生計。一些必需品價格幾乎翻番，低收入和中產階級家庭首當其沖。

長期來看，孟加拉國作為南亞少數制造業經濟體，終將實現翻身。從歷史經驗來看，立足于制造業的國家往往更容易從動亂中恢復。雖然孟加拉國長期被詬病產業結構單一，但比起域內同樣經歷過政局動蕩的巴基斯坦、斯里蘭卡等國，恢復穩定繁榮更為積極。孟長期發展勢頭向好。目前，孟人口超過1.7億，正處于人口紅利的關鍵時期，即勞動年齡人口（15-64歲）比例高達65.08%，且這一優勢并不會受到政局動蕩的影響。利用人口紅利，不斷地勞動力注入為孟加拉國經濟發展提供了巨大的潛力，近年來孟成衣出口業、旅游業、IT行業、制藥業等領域發展迅速便是真實寫照。因此，長期來看，孟加拉國恢復繁榮穩定的局面不會太久。

此外，中印圍繞孟加拉國的戰略競爭也將隨著哈西娜的倒臺而逐漸明朗。對于孟加拉國而言，要實現經濟社會發展必須依靠“真正有意愿”幫助他們發展的國家。在未來，中國將在孟加拉國的發展歷程中發揮更大的作用。政治議題將逐漸讓步經濟議題，高質量共建“一帶一路”，深化中孟產能合作、貿易往來、人文交流或將成為主旋律。8月7日，孟加拉國外交官代表團到訪中國外文局，向外界釋放了孟對華保持友好，愿深化合作的明確信號。

至于哈西娜本人，“政治死亡”已成定局。經哈西娜的兒子薩吉布·瓦澤德·喬伊（Sajib Wazed Joy）透露，哈西娜無計劃重返政壇，他表示“她如此努力工作，卻還有人站出來反對她”，并對此感到失望。流亡英國的哈西娜恐怕再難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就連她是否能在英國安享晚年都是未知數。光明的前途或許不會再出現在哈西娜身上，但至少孟加拉國的未來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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