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豹變 葉丹璇
編輯|邢昀
張瀾在大年廿八坐上了前往山東德州的汽車,作為職業伴娘,她要參加一場第二天舉行的婚禮。
通常,當一次職業伴娘,除了報銷往返交通費用外,張瀾還能夠得到500元左右的報酬。
這一次,因為需求比較突然,張瀾的報酬漲到了900元,這也是讓她下定決心在臨近年關接下這一單的關鍵。一般情況下,很少人會在臨近年關時舉辦婚禮,剛剛過去的農歷癸卯年是個例外。僅僅是2023年12月和今年1月,張瀾就作為職業伴娘參加了6場婚禮,“幾乎是每個周末都有一場。”
癸卯年有閏月,這一年兩個立春,民間俗稱為“雙春年”。相應地,農歷甲辰年(龍年)沒有立春,是“寡年”,有人將此解讀為“寡婦年”,不適宜婚嫁。“有的家庭忌諱這個,所以都想趕著在兔年結婚。”
當傳統婚姻觀念逐漸被城市化進程改造,像張瀾一樣的職業伴娘正在越來越常見。在一場婚禮儀式中,伴娘有著極其特殊的地位,不僅能夠自由穿梭于婚禮的前臺和后臺,也是這一天里,離新娘最近的角色。
大多數職業伴娘開始這段生涯,都是為了把它當作副業,掙一些外快。然而,不知不覺間,她們在高度類似的場域中不斷穿梭,無意中成為社會關系和觀念變革的透鏡。
01 作為副業的伴娘
沈悅從酒店房間爬起來化妝時,窗外的天還是一片漆黑。她需要在早晨六點前洗漱和化妝完畢,啃一塊歐包和一根士力架后,前往隔壁的新娘房間,再次盤點接下來一天的流程,然后開始協助新娘梳頭化妝。
職業伴娘的一天通常從早晨五點開始,結束時間則視婚禮流程而定,有時候會忙到深夜,一整天都吃不上什么東西。
沈悅迅速地把自己的頭發梳成半扎發,背上帶拉鏈的優衣庫斜挎包出了門。當職業伴娘兩年以來,沈悅已經熟練地掌握了伴娘所需要的全部素養。
半扎發的發型是提前和新娘溝通好的,因為新娘在試妝時確定了婚禮當天的造型是盤發皇冠,伴娘的發型需要和新娘產生區分度。優衣庫的斜挎包也有門道,它輕薄、容量大、肩帶寬,即使是穿上伴娘禮服后也不會將肩膀勒疼。
包里通常要裝兩瓶水和幾顆糖果,防止忙碌的新娘或者自己出現低血糖。不過通常一天下來,“新娘的水喝得差不多,給自己留的水動不了幾口。”帶拉鏈的設計則是為了防盜,堵門紅包和交換戒指時的鉆戒也都放在里面,婚禮現場總是很忙亂,伴娘的職責之一就是要保存好這些貴重物品。
和新娘詳細確認了當天流程后,沈悅需要在新娘梳頭化妝的時間里,把接親房間布置好,“就是按照新人的要求來,一般是貼一下窗花或者掛一些掛件之類的,還要布置一下床鋪等等。”
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成為職業伴娘是一個偶然。2022年初,沈悅的表姐找到她,問她能不能幫自己的同事做一次伴娘。彼時因為疫情,這位同事原定的伴娘無法出市,其他朋友也有很多人無法成行,她又是外地人,當地的同事朋友不多,尋找伴娘竟然成為最棘手的事情。只在表姐婚禮上做過一次伴娘的沈悅欣然答應,婚禮結束之后,不僅收到了680元紅包答謝,還有一份價值不菲的伴手禮。
沈悅所在的城市工資水平不高,600多元超過她一個月的獎金。她立即萌生了一個做副業的念頭:把伴娘當作一種職業。
和沈悅一樣想法的人并不少。在企查查上搜索“伴娘”/“伴郎”,可以看到經營范圍包含“伴娘伴郎租賃”的公司正在出現。社交平臺上,專門對接職業伴娘和新人的中介公司也非常活躍,負責對接新人的需求和伴娘資源后,從中抽成,再根據收入給伴娘發放工資。
《豹變》在一名中介的推薦下,下載一個專門APP后發現,想要在APP上作為伴娘接單,需要先充平臺會員,會員分為三個級別:一級VIP會員39元,二級VIP會員59元,想要代理伴娘出租業務則需要繳納168元。平臺稱,VIP會員可以享受免費接單、排名靠前等特權。成功結單后,伴娘的工資會進入平臺的賬戶,想要全部提現也需要充會員,否則需要扣除一定比例的手續費。
陳茗是該平臺的會員,當初為了接單,繳納了39元的會員費。“不知道是不是我們這里需求比較少,感覺APP上的(伴娘)供過于求,單子沒多少,但每次都顯示很多人報名。”去年8月充會員以來,她還沒在APP上開張過一單。
02 職業伴娘手冊
和大多數需要求職者出類拔萃的工作不同,成為一名職業伴娘,除了未婚未育這一條硬標準以外,最需要的是“平庸”。
首先,身高最好在155cm-165cm的區間浮動,具體的要求還要根據新人的身高來決定。167cm的劉青青就曾經被一對新人退單,“后來才知道新郎和我一樣高,說擔心拍照看起來難看。”
其次,大眾臉的長相更加吃香。在張瀾分享自己從業經歷的帖子下,很多有意向的女孩發問自己的條件合不合適。張瀾會一一點開她們的主頁,仔細看了之后再下判斷。
她對一個女孩印象深刻,那個女孩的主頁只有一張自己和弟弟站在屋前的自拍,眉眼輪廓卻很像在抖音上爆火的老撾女孩“阿哭”,“后來不只是我,很多人都回復她說,你太漂亮了,不太合適。”張瀾覺得可以理解,大部分人都希望婚禮當天自己是最美麗的主角。
還有一些細小的要求,比如生肖、生日等,不僅不能和新人相沖,也最好不要和新人的父母相沖。
剛開始做職業伴娘時,張瀾的父母不相信還有這樣的職業。“他們覺得伴娘還要花錢雇,很不可思議,不就是找個親戚朋友的事兒嗎?”甚至張瀾自己,一開始也好奇過,花錢雇伴娘的新人是什么樣的,“是不是特別孤僻,或者跟家里人關系很差。”
但答案通常更加現實。
張瀾最遠的一單生意在天津,新郎新娘在打工時認識,男方是河南人,女方是青海人,一起在天津安了家。這對新人文化程度不高,出來打工十幾年,也是在城市之間輾轉,認識的朋友隨著遷徙慢慢斷了聯系。他們決定在天津辦婚禮時已經三十多歲,朋友姐妹都已經結了婚,身邊竟然找不出一個符合條件的人。
鋼鐵森林中的規則逐漸分化了人和人的關系,張瀾這才意識到,新人并非沒有愿意為他們幫忙的朋友,而是成年人的生活里桎梏太多。
有一個新娘告訴張瀾,自己思來想去還是找了職業伴娘,是因為自己給朋友做過伴娘,累得半死不說,最后還吃力不討好。她擔心自己邀請朋友當伴娘,也會有什么照顧不周到的地方,“反而欠了人情”,不如直接回歸到商業關系。
“做伴娘太多次,會嫁不出去的。”這是生活在小城市的沈悅最常聽到的評價。24歲的沈悅試圖尋找這種說法的起源,發現沒有一個權威的答案。“大多數是說,當伴娘會把自己的緣分和氣運分給新人,次數多了自己的就用光了。”
還有一次,沈悅被外婆拉到一邊,鄭重其事地告誡她,做伴娘是在替新娘擋“霉氣”,讓新娘不要把霉氣帶到夫家,所以不要再去給人當伴娘了。她問外婆,為什么只有新娘有霉氣?外婆說,我們女人是陰,男人是陽,他們陽氣足,身上沒有臟東西。
沈悅不服氣,說,什么陽氣不陽氣,我看最有陽氣的是給自己傍身的人民幣。說完,她自己輕輕笑了。
03 在婚禮場合看得多了
對于“為什么不能當太多次伴娘”,劉青青有一個更加唯物主義的答案:看得多了,就不敢結了。
劉青青在做伴娘時,有一個新娘是遠嫁,接親儀式就在酒店里辦。她按照約定,提前一晚到了酒店,晚上12點,新娘給她發微信,問她睡了沒有,“她說,‘我有點害怕,你困嗎?可以陪我聊聊天嗎?’”
和新娘聊天時,劉青青才知道,這對新人是自由戀愛,畢業之后就“自然而然地”回到男方家里所在的地方,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女方努力考上了編,是很不錯的工作,但因為聽不懂當地的方言,鬧出了很多笑話。說著說著,新娘開始流淚,說,自己本來不想那么早結婚,但無論是丈夫,還是雙方父母,都覺得在學校里談了這么久,趕緊結婚定下來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劉青青也手足無措,只能安慰她,沒關系的,只要你們感情好,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我一個剛認識她的人,又能說什么呢。”
儀式結束后,劉青青點開朋友圈,發現當天的同一時段,新郎發了一條朋友圈,是和自己的發小聚會的照片。照片里每個男生都笑得很開心,配文是“婚前的兄弟之夜”。
伴娘的眼睛就像是穿梭在婚禮前臺與后臺之間錄影機,能看到幸福感人的愛情,也能看到個人、家庭、傳統習俗之間互相纏繞。
沈悅在出門儀式時,看到女方的家人用紅盆在新娘的婚車后面潑水,說是寓意水為財,希望女兒把財富和福氣帶到夫家。但她總覺得這個解釋很牽強,畢竟流傳更廣的一句俗諺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覺得呢?”她困惑地發問,也像是在問自己。
還有一個習俗也讓沈悅不太舒服。有一家人在新娘進門前,在婚房大門處高高地懸掛一條男方的褲子,寓意要從男方的胯下走過去,取恭順夫家之意。
“如果不是因為做伴娘,我可能要到結婚之前、什么都定下來了,才知道這些事情。”沈悅說,很多事情沒有一個解釋,也沒有人提前教你,都是“現學”,稀里糊涂的。
這些年也并非沒有發生改變。
沈悅參加的婚禮里,大多數婚禮司儀都是男性,大家普遍認為,男性司儀更大氣,更能活躍現場的氣氛。還有一個更隱秘的原因是,從事婚禮司儀工作的人,通常畢業于需要通過藝考的播音主持專業,而經過這個篩選的女生,相對都面容姣好。很多新娘會擔心,自己一生一次的大日子,被“搶了風頭”。
不過,有一對在深圳結婚的新人請的是女司儀。新娘告訴沈悅,她比較喜歡女司儀的主持風格,男司儀普遍表現得很亢奮,串詞也比較刻板老套。她問新娘,你不怕被“搶風頭”嗎?新娘反問她,男司儀普遍也長得很周正,向來如此,哪一個新郎擔心自己被搶了風頭?
沈悅說,自己并沒有因為看得更多而不想結婚。只不過她確實開始思考,婚姻和真正的親密關系之間,是不是存在必然的聯系。“我們的教育里太少關于如何處理親密關系的內容了,不是嗎?“
張瀾所在的河北滄州毗鄰山東,人情習俗也相對傳統。當地的年輕人大多都去往北京天津打工,到了適婚年齡,有些女人會像燕子歸巢一樣回來結婚生子,料理家務,從此開始和丈夫的分居生活。像她一樣30多歲,大齡未婚,還留在滄州老家的女性并不多。
因為當伴娘通常需要花費一天以上的時間,張瀾經常外出過夜,有時是市里,有時是附近的城市,家里人理解不了,勸她別為這“仨瓜倆棗”跑來跑去了。
“可是其實我知道,背后的閑言碎語更多,他們以為我在做什么不好的兼職。”張瀾反復描述,就是沒法具體說出別人對她的猜測,“就是那種,你知道吧,那種職業。”
但張瀾說,只要還有單子,她就會做下去。因為她在老家的鎮上守著一個小賣店,每個月的進項大約3000元。如果勤快一些,她做伴娘副業的收入可以和主業的收入持平。
“我才不在乎別人說什么。現在這樣挺好的,靠自己勞動掙錢,堂堂正正,我不欠誰的。”張瀾說。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