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潘文捷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龍年馬上就要來到了。龍是十二生肖中唯一一個傳說性的動物，誕生于上古神話時期。雖然如今每個炎黃子孫都被譽為“龍的傳人”，但很多人認為這只是一個被發明的傳統。作為民族國家象征的龍、指代所有中國人的龍，在古代中國是不可想象的。因為自古以來，龍從來和民眾不在一個階級，而總是和皇家捆綁在一起。

帝王爭奪駕馭和役使龍的權力

在新年時聽到“有龍則靈”這類吉祥話，人們會以為龍是一種地位崇高的生物，其實不然。在《中國龍的發明》一書中，作者施愛東論證說，龍是帝王的近侍和寵物，甚至堪稱皇家的“全能奴役”。

上古就有蓄龍者稱為豢龍氏，馴龍專業戶稱御龍氏，龍甚至可以宰殺。我們從《春秋左傳》中可以看到，春秋時候起，龍就可以騎，可以拿來當作禮物送人，龍肉可以做成美味的肉醬，龍血還有大補之用。

施愛東看到，皇家有一套“帝王動物園”，許多動物都象征著帝王的崇高地位，龍和虎、鸞雀等動物的地位沒有本質區別，龍承擔的工作甚至更累。龍要干力氣活，“用身軀充當下水道，用嘴巴充當下水口，盤在唾盆、尿壺之類的污穢用具上，至于繡在地毯上、刻在地磚上、被皇家主仆千人踩萬人踏，那就更加常見了。”

其實，帝王在爭奪龍紋的使用權，是在爭奪“駕馭和役使龍的權力”。“真龍天子”意味著帝王天生就有役龍的命，駕馭和役使龍是皇帝的象征性職責。在建立明朝的14年以前，朱元璋在南京以西的長江流域作戰。當地人告訴他附近的泥沼地里有龍出現，朱元璋向龍祈禱，雨便來了。在謝龍的儀式上，朱元璋贊頌龍：“不傷而不溢，功天地，澤下民，效靈于我。”當朱元璋說龍也效靈于他的時候，當皇帝的心思已昭然若揭。

施愛東還談到了君臣關于適用龍袍的爭奪戰。他的觀點是：封建帝王對于龍紋的壟斷和管制史，正是帝王不斷強化和鞏固自身地位的歷史。原本公侯的服飾上也有龍章，為了區分皇帝服裝的檔次，禮部不斷地往皇帝服飾上增添裝飾物，結果就是讓皇帝的袞服變得繁重。在宋政和年間，議禮局想到了好辦法，正從一品可以用龍，但不能用升龍，只能用降龍。因為升龍意味著通天，具有政治隱喻的色彩，而臣子是不被允許溝通上天的。

從元代開始，統治者下令禁止百官和民眾使用龍鳳紋，反而加劇了民眾對龍紋的追逐。人們想出了許多點子，比如減角減爪，用變異的龍紋去規避官方的審查。后來元朝統治者限定五爪龍為皇家專用，對其他的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明代對龍紋的禁令更嚴格，可龍紋也越發混亂。正如拉康所說，人的欲望總是他者的欲望，由于帝王能夠壟斷龍紋，百官和民眾對這一權力的象征反而越加向往和推崇。

總之，《中國龍的發明》一書得出的基本事實是：龍在皇家眼中不過是“專用”的奴役，而并非皇家“專崇”的圖騰。不過，這并不妨龍在民間擁有崇高的地位，原因就在于追求龍紋體現的是對權力的熱愛。

普通人以“龍見”制約君主

龍是不存在的生物，人們怎么會見到龍呢？“龍見”現象背后蘊含了政治、文化和道德的隱喻。《哈佛中國史 05·掙扎的帝國：元與明》記述，在元代，人們首次看見龍是元朝建立的第22個年頭，后來龍又出現了多次。在元至正二十七年（1367），也就是元朝的最后一年，共有兩次龍見。

在明代，龍見也得到了多方面的關注，相關記載非常豐富。《大象的退卻：一部中國環境史》分析了明代文人謝肇淛1608年的著作《五雜組》，作為一個“理智、冷靜、務實而有學問的人”，謝肇淛不僅確認自己看見了龍，他還和其他人一起看到過龍。在永樂帝登基的次年，人們開始見到龍——由于永樂皇帝搶走了自己侄兒建文帝朱允炆的帝位，朱允炆又在宮廷大火里離奇喪生——人們普遍認為，龍的出現是一種天譴。

在明朝正德皇帝在位時，龍見變得愈加頻繁。正德是明代最為荒唐的皇帝，歷史上對他的評價多數為“荒唐無道”、“不問政事”等等。《哈佛中國史》編者、歷史學家卜正民看到，在《萬歷野獲編》的《正德龍異》篇中，明代文學獎沈德符不斷地把每一次龍見和皇帝事跡聯系起來。甚至，皇帝之死也與龍有關——正德在長江流域醉酒墜水生病，三周后去世，沈德符暗示，水是龍的標志性元素，正德的死是龍的所作所為。

龍見伴隨著明朝皇帝的政治危機和自然災害，嘉靖皇帝、萬歷皇帝、崇禎皇帝都深受龍見的困擾。然而人們真的能看到龍嗎？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說自己看到了龍？卜正民舉例，有威爾士的農民聲稱自己在農田附近看見了黑豹，可當地根本不適合黑豹生存。他給出的原因是，黑豹“為那些宣稱看到它們的人提供了一個掲示看不到或說不出來的東西的機會”。在威爾士，狐貍可以盡情地繁殖和捕食家禽家畜，可是普通的貧苦農民卻不被法律允許獵狐，這導致了他們的怨恨，無能為力的農民把黑豹當成了一種可以抵抗國家權力的自然力量。卜正民認為，普通人看到龍的情況也是類似的——龍，可以讓普通民眾想到自己“在面對不可預測的上天和時而冷酷無情的國家時的脆弱性”。

君主專制政體的要害，就在于人君缺少制約。能夠制約龍，意味著能夠駕馭天命，繼承大統。龍馴服還是不馴服，對于君主來說很重要，龍從而成為了少數可以制約人主的外部權威。因此，在普通民眾眼中，對于那些用暴政、苛政擾民的昏君，龍就潛伏在那里，等待著懲罰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