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趙孟
界面新聞編輯 | 劉海川
8年時間,位于安徽巢湖之濱的湯山村,從一個凋敝的“空心村”變為“中國最美特色小鎮”,并被列為全國鄉村振興領域十大經典案例,如今卻走到了命運的十字路口。
2015年,安徽淮商商業管理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下稱淮商集團)響應全國工商聯“萬企幫萬村”扶貧倡議,計劃用三年時間,將位于合肥巢湖經濟開發區(2018年更名為安徽巢湖經濟開發區。后文統稱經開區)的湯山村打造成“安徽電商第一村”。在當地政府和淮商集團的努力下,湯山村被改造重塑,“三瓜公社”應運而生,并獲得了來自地方和國家層面的眾多榮譽,其影響力也遠超電商領域,成為安徽乃至中國鄉村振興的一張亮眼名片。
但界面新聞獲悉,三瓜公社自2022年4月8日被以“疫情防控”關閉至今近兩年,是否能重開依然懸而未決。2023年底,三瓜公社微信公眾號發布多條信息稱,其經營場地大門緊鎖,辦公場地被停電、銷戶,將三瓜公社困境的公之于眾,旋即引發熱議,持續至今。
三瓜公社項目歷經脫貧攻堅到鄉村振興兩個階段,被認為是中國建設美麗鄉村的先行者和探索者。一些專家認為,三瓜公社的命運,關乎中國鄉村發展的未來。這個頂著多個國家榮譽,被多位重要領導給予厚望,帶有理想主義情懷的項目究竟遭遇了什么?未來又何去何從?
“萬企幫萬村”
2015年,全國工商聯發起“萬企幫萬村”扶貧活動,淮商集團董事長劉浩作為安徽省工商聯常委和蚌埠市工商聯副主席,響應這一號召,成為扶貧企業家成員之一。
這一年,劉浩已經年過40歲。在商場摸爬滾打多年,他創立的安徽淮商集團業務遍布酒店、超市、餐飲等領域,已是省內民企百強,在當地頗具實力。但他仍然覺得,這些業務只是“生意”,而非他真正想做的事業。
扶貧倡議動員大會后,劉浩決定大干一場。機緣巧合,時任經開區管委會主任王愛華多次上門,邀請劉浩投資興業,扶貧助農。最終他選定位于巢湖經開區湯山行政村下轄的東洼自然村作為扶貧點。這里雖屬經開區,距離巢湖市中心不過半小時車程,但其凋敝程度還是讓他意外。
第一次見到村支部書記王懷軍時,“他先給我拿凳子,接著給我遞煙,但遞到一半又收了回去,覺得自己的香煙太廉價了。”劉浩說。期間開會時,安巢經開區的11個村和3個社區的“一把手”全部出席,“別人都開車來,唯獨他騎著摩托車”。開會現場,王懷軍獨自坐在角落。
“一方面因為村里窮,村干部很不自信,另一方面,這種羞恥感也是動力,說明他很需要外界的支持。”劉浩說。會議結束,他把王懷軍叫到一邊,“我對他說,我倆合力,3年后我要讓你這個村子從貧困村變成巢湖乃至合肥最好的村。”
“當時的情況就是‘兩有兩無’”,劉浩說,“有一點農產品,沒產量更沒質量;有幾間破房子,雜亂不堪少有人氣;村里沒人,更沒錢。”村里僅剩下幾位老人和孩子及一些牲畜,許多地方不通公路。“老百姓窮,村集體更窮,村委會只有三間房子,還有一間漏雨”。

以什么作為扶貧的抓手?成為劉浩最先思考的問題。當時,大拆大建、打造鄉村旅游成為許多村莊脫貧的選擇,但劉浩到國內外多地考察后發現,“旅游扶貧”在農村走不通,“旅游有周期性,鄉村旅游一年只有110天,星期一到星期四沒有人,農村的冬天都是凋敝的,玩什么?”
他到過成都郊區有名的鄉村旅游景點“五朵金花”,這里的游客幾乎都是半徑50-150公里的人,“外省來成都肯定不會去鄉村旅游景點,他首先要去的是錦里,是都江堰,是看大熊貓”。但要讓周邊的游客“復來”也不容易,在鄉村景點高度內卷的當下,“復來”的對景點更新的要求很高。
“但是‘復購’比‘復來’成本低多了。”憑借多年從事電商的經驗,劉浩意識到,以農村電商作為產業支撐,最終帶動鄉村旅游,才是實現脫貧的正確路徑。他將其概括為“先生產,同生態,再生活”,將旅游放在第三位。他還測算過投資比例,50%做生產,30%做生態,20%做旅游,比如餐飲、民宿。如果不按照這一比例,項目就會“翻車”。
恰好,2015年的中央“一號文件”提出“三產融合”,即農村一二三產融合,以農業為基本依托,通過產業聯動、產業集聚、技術滲透、體制創新等方式,將資本、技術以及資源要素進行跨界集約化配置,使農業生產、農產品加工及農產品市場服務業有機地整合在一起,創新生產方式、經營方式和資源利用方式,最終實現農業產業鏈延伸、產業范圍擴展和農民增加收入。這一政策信號讓劉浩更確信自己的信念。
為了讓扶貧項目更有示范和帶動性,劉浩提出除了東邊的東洼村外,又將西邊的倪黃村、南邊的大奎村納入其中,三個自然村一起作為扶貧對象。在當地方言發音中,“東洼”近似“冬瓜”,考慮到做電商需要便于傳播的花名,于是他給該村取花名為冬瓜村,并順勢給西邊的倪黃村取名西瓜村,南邊的大奎村取名南瓜村,“三瓜公社”由此得名。
確定扶貧思路后,就開始制定實施方案。最終,他希望實現的目標是,線下有故事,線上有產品;以故事支撐產品,以產品為故事引流,線上線下深度融合的產業幫扶模式。
2015年5月,經開區管委會與淮商集團簽訂投資合作協議,淮商集團成立安徽三瓜公社投資發展有限公司作為項目合作投資平臺,運營相關項目。項目總投資人民幣3億元,整體建設周期36個月。三瓜公社按照“南瓜電商村”“冬瓜民俗村”“西瓜美食村”三大板塊進行規劃設計布局,打造“互聯網+農村”電商平臺、民俗文化旅游平臺、美食民宿平臺,從而形成產業集聚。
劉浩說,按照這份投資合作協議,他將在3年時間實現目標,屆時將三瓜公社移交到村集體經營,安巢經開區為他提供137畝商住土地,作為扶貧的投資平衡,淮商集團撤出三瓜公社。
有關“土地平衡”的內容并未明確載入協議內,但后期的多次經開區管委會會議紀要有過提及。界面新聞向經開區管委會咨詢,一位工作人員稱,由于此時歷時較長,且經過多任領導更替,無法確定是否做出過這樣的承諾。
“把鄉村建設得更像鄉村”
三瓜公社的扶貧項目讓劉浩開始思考許多過去未曾觸及的問題。“農村扶貧也好,振興也好,對象都不僅僅是留守的幾個老人,而是年輕人。”意識到這個問題后,他試圖將城市里的年輕人吸引到三瓜公社,其中一部分是本地回來的返鄉青年,另一部分是外地來的入鄉創客。
為了讓習慣城市生活的年輕人留在三瓜公社,他不僅對村里的基礎設施進行了改造升級,又聯合管委會在冬瓜村的一塊坡地上,清荒耕田種了3畝郁金香和麥田,取名“郁金香高地”。“我就是要告訴他們,家鄉在發生變化,我們還寫了一句詩,叫‘風吹麥浪,讀不懂郁金香的惆悵’。”他說。
中國社科院信息化研究中心主任、中國農村電商專家汪向東告訴界面新聞,中國的電商起步于2003年淘寶網上線,2005年出現一些農民在網上開店售賣農產品,但農村電商發展一直緩慢,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農村基礎設施差,物流難以到達。
劉浩一邊對三瓜公社的道路進行升級改造,一邊在交通相對便利的南瓜村啟動農村電商項目。由于快遞服務不進村,劉浩便額外補貼每單快遞提高1元錢,讓快遞服務延伸到村里。他沒有將這個決定告訴年輕人,“就是想讓他們知道如今農村和城市沒有差別。”
2015年底,在“互聯網+”的大背景下,國務院發布《關于打贏脫貧攻堅戰的決定》。電商扶貧作為“互聯網+脫貧”中的重要任務,被列入其中。在汪向東看來,三瓜公社在2015年啟動的農村電商扶貧,既是這一領域的先行者,也是政策的響應者,很自然引起了國家有關部委的注意。
扶貧思路確定后,劉浩根據當地歷史文化和資源稟賦,孵化獨具特色的品牌。他發現,該村處于北緯31度,地球上的七大奇跡也都處于這一維度,這里還是人類始祖有巢氏的發祥地。如今,在方圓500平米的范圍內,就有兩個泉眼,一個溫泉,一個冷泉,十分罕見。
受此靈感激發,他們孵化出溫泉系列、農特系列、茶系列和文化系列四大系列產品。通過挖掘故事,打造品牌,當地一些產品的溢價效應很快凸顯。以“溫泉花生”為例,當地花生零售每斤1元多,但在品牌的加持下,通過互聯網最高可以賣到20元一斤。

電商模式讓村民們嘗到了甜頭,但要讓他們搬離舊居,對老房子重新改造,一些人并不樂意。這也是讓劉浩最“頭疼”的事。為此,2015年春節他沒有回家,而是買了幾頭豬和年貨,挨家挨戶給村民們送年貨大禮包,給他們拜年,一起喝酒嘮家常。
改造項目獲得村民支持后,劉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拆圍墻。“延續鄉村生命的辦法不是抱殘守缺,而是對鄉村進行重塑。”他認為,農村與城市最大的不同在于,城市是一個陌生人的社會,而農村應該是一個熟人社會,一個雞犬相聞的社會,“你家門前有一棵樹,我家也可以共享”“整個農村就是一副風景畫”。
除了拆圍墻,他卻并不對老房進行推倒重建,而是在原有風格和房屋自身建筑肌理上進行修復和改造。三瓜公社也未大興土木,“如果要新建房屋,都是利用荒廢地和位置較差的地方,而且絕不砍一棵樹,不填一口井,不掩一口塘,建筑也不能高于周邊樹木”,盡最大努力保持村莊的鄉土氣息。
劉浩說,指導改造的標準有兩句話,一句是“把農村建設的更像農村”,另一句是,“中國的鄉村,世界的奢侈品”。“我不僅把它當成我的作品,更是把他當成我的孩子在對待。”
一位到過三瓜公社的設計師評價,進村后幾乎“一步一景”,很難在村里看到兩間同樣的房子。
先行者、探索者
經過一年多的推進,到2016年,南瓜電商村業態已基本形成,冬瓜民俗村和西瓜美食村正在如火如荼改造中。
劉浩敏銳地發現,許多年輕人那時喜歡在朋友圈發精致的“九宮格”照片,但戶外wifi很少覆蓋,于是,他要求在三瓜公社內安裝大量路由器,實現免費wifi全覆蓋,這極大方便了年輕人在三瓜公社和郁金香高地打卡后分享照片,進而帶來影響力“裂變”,三瓜公社的知名度迅速提升。
2016年8月,三瓜公社被國家文旅部評為全國“合作社+農戶”旅游扶貧示范項目,這也是安徽省唯一個入圍的項目。此前,它還被農業農村部評為“國家農業產業化示范基地”,此外還獲得安徽省、合肥市和安巢經開區頒發的多項榮譽。
著名攝影師、紀錄片導演焦波拍攝過多部脫貧題材影片,2016年,他經人介紹到三瓜公社考察,現場情形讓他深受觸動,“雖然說是脫貧攻堅,但感覺當時的三瓜公社已經跨越了扶貧,在把農村往更高發展階段推。”焦波說,當時還沒有“鄉村振興”的提法,但他預感到三瓜公社對于中國農村未來的前瞻意義,決定拍攝一部紀錄片,將這一變化記錄下來。
焦波與劉浩一拍即合。劉浩向焦波敞開所有工作流程,允許焦波自由拍攝。焦波回憶,當時為三瓜公社出謀劃策的除了劉浩,還有時任經開區管委會主任王愛華和知名畫家、有“中國民間鄉建第一人”之稱的孫君,“他們三個經常在一起開會,為某個設計細節吵得停不下來”。
焦波在三瓜公社拍攝一年多,記錄下了三瓜公社發展的許多關鍵節點,為此他將紀錄片取名為《種瓜記》。“他們非常有情懷,幾乎是沒日沒夜的干,”焦波說,這些付出也很快收到了回報,“遇到節假日,十里八里都是車,非常紅火”。

劉浩事后復盤,三瓜公社旅游的興盛屬于“無心插柳”的結果。2015年做規劃時,他對外宣稱預計到2020年每年能接待100萬人,“但實話告訴你,我真實的想法是,每年有10萬人我就成功了,”他說,但2019年高峰時,接待了五六百萬(人次)游客。
在推進三瓜公社建設的同時,劉浩也在總結一路走來的經驗和教訓。他此前就認識汪向東,這位“中國農村電商第一人”退休后,一直想發揮“余熱”,辦一個針對農村電商的培訓班。他曾向國內幾個有名的“淘寶村”表達這一想法,但都未能遂愿。2016年初,他將這一想法告訴劉浩后,很快獲得支持。
當年5月20日,半湯商學院成立,汪向東被聘為學術委員會主任。授課專家來自清華、北大、中央黨校、中國社科院等知名高校,還有幾位是副部級領導。半湯商學院以農村電商、鄉村建設和鄉村旅游三個方向為研究主題,每月開課一次,為農村建設人才提供培訓。
2018年,伴隨著國家吹響“鄉村振興”號角,為更專注農村發展的研究和培訓,半湯商學院更名為半湯鄉學院。
不同于其他培訓班,半湯鄉學院的培訓既能讓學員看到理論,也能看到理論結出的果實。隨著三瓜公社在全國揚名,前往半湯鄉學院受訓的人員絡繹不絕,最忙碌的時候,汪向東一個月要往巢湖跑三次。他粗略算過一筆賬,從鄉學院成立到停止運營,舉辦了近100場培訓,每場約50人,合計有5000人參加。
這些學員中,既有來自東部鄉村振興模范村的人員,又有來自西部諸如西藏、新疆一些偏遠地區的農村工作者;既有分管農村工作的市縣級領導,也有普通的村干部和農民。
國家旅游局領導在三瓜公社實地考察后,對三瓜公社在扶貧和美麗鄉村建設、特別是鄉村旅游方面的理念和實踐給予充分肯定,并給三瓜公社布置了一項“作業”,要求將其成功的過程和經驗總結出來。2018年,在劉浩組織下,半湯鄉學院編寫的《旅游、重塑鄉村》一書出版,首印21000冊,成為許多鄉村振興培訓項目的指定讀物。
汪向東說,雖然學術界對于何為“鄉學”尚無共識,但半湯鄉學院作為中國新鄉村建設的“探索者、思考者、實踐者、參與者和同行者”的地位無法被忽視。
2018年,三瓜公社獲得農業農村部授予的“中國美麗休閑鄉村”榮譽,地方榮譽更是接踵而至。與此同時,三瓜公社的成功模式被許多培訓機構列為“鄉村振興的十大模式”,并編入教材成為學習的對象。
同年,以三瓜公社為主要內容的巢湖半湯溫泉養生度假區入選國家級旅游度假區,成為安徽首個入選國家級旅游度假區的景區,三瓜公社的美譽度被認為起到了重要作用。
未兌現的“承諾”
按照淮商集團與經開區管委會簽訂的協議,2017年底扶貧工作結束,三瓜公社將啟動退出機制。但就在當年7月,經開區管委會主任王愛華被查,新任管委會主任人選遲遲未能落實,這為淮商集團退出增添了變數。
劉浩說,當時合肥市分管領導擔心,如果將三瓜公社直接移交給當地村集體,村集體一時“接不住”,要求他再繼續做一段時間。“我們想著善始善終,就決定繼續留下來。”
此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讓他無法抽身,即原來承諾給淮商集團的137畝用于商業住宅開發的用地,這時才發現只有一部分屬于商住性質,另一部分屬于商服用地性質,其價值無法平衡已經投入的3個多億。
劉浩說,當時他一邊繼續投入運營三瓜公社,一邊向經開區反映解決三瓜公社的困難,其中一個重要問題是解決承諾的土地問題。由于無法撤出,他只能繼續增加投入,依靠淮商集團為三瓜公社“輸血”。
不同于其他行政單位,黨委書記或行政領導缺席一個人后,還有另一個人可以做決策,經濟開發管委會通常實行“書記主任一肩挑”,這導致“一把手”空缺后,管委會的決策性工作陷入停滯。因此,劉浩反映的問題被一再推后。
劉浩說,大約過了一年,經開區管委會迎來新任領導,并表示“上一任怎么支持你,我們就怎么支持”。他備受鼓舞,及時將三瓜公社的困難反映上去。為此,管委會召集有關部門和三瓜公社及村集體,召開專題會議,商討解決辦法,并向他提供一份會議紀要,明確了責任單位和落實時間。
界面新聞記者看到,一份2019年7月19日作出的會議紀要顯示,“原則同意以招拍掛方式捆綁出讓湯山路與湯泉路交口西南側137畝地塊和湯山路與北郵路交口北側43畝地塊,土地性質為商住用地。由自然資源規劃分局牽頭,建設發展局等有關部門配合”。

劉浩說,這樣的會議紀要,他在近5年內拿到了10多份,但沒有一份兌現。要不是臨近截止日期出現變故,就是管委會領導突然被調離,“每次都是用新承諾‘過橋’舊契約”。
在他啟動三瓜公社項目的7年里,經開區管委會更換了4任領導,每次領導變動,中間都會出現近一年的“空檔期”,而每個新任領導,對如何解決三瓜公社問題都有自己的想法,往往上一任領導作出的承諾,下一任領導上任后被推翻。
地區發展思路的變化,也影響到政府對三瓜公社困境的態度。2020年,合肥市GDP首次過萬億,這一年,蔚來汽車總部落戶合肥,十幾年前引入的科技企業京東方成績亮眼,合肥一夜之間被貼上了“賭城”“風投之城”標簽,大力支持工業成為合肥未來的發展思路。
在合肥市的4個開發區中,其他三個開發區的產值都超過2000億,而安徽巢湖經濟開發區的產值僅600億,這加劇了當地和合肥市的緊迫感。有傳言稱,合肥市有關領導在一次會上表示,“國家級旅游度假區的牌子,要不要都一樣”。
安徽巢湖經濟開發區面積60多平方千米,僅三瓜公社占地就達13平方千米。這樣的勞動密集型項目占地面積大,產值低,很難與高科技工業企業競爭。劉浩曾聽到一些傳言,安巢經開區計劃將三瓜公社的土地收回,為發展其他產業使用。
不過,安徽巢湖經濟開發區一位人士表示,“大力發展工業并不等于只發展工業,我的理解是發展工業和農村旅游業可以同時進行。”
自救與出路
在三瓜公社在苦苦求生時,2019年底新冠疫情的爆發更讓其經營雪上加霜。
劉浩說,當時的三瓜公社有員工四五百人,每個月僅工資開支就達好幾百萬,加上其他成本開支,每個月都在凈虧損。但如果此時放棄三瓜公社,將會“顆粒無收”,因此只能咬牙繼續投入,“誓死力保三瓜公社”。
劉浩經歷過2003年的“非典”疫情,因此他判斷新冠疫情最多持續半年,但半年后,疫情仍未結束,他研判,疫情不會持續超過一年,“一再的戰略誤判,導致投入越來越大”。他只能“敲骨髓”自救,依靠淮商集團為三瓜公社“輸血”,但淮商集團的酒店、餐飲、藥店等業務也備受打擊。
劉浩也嘗試過其他辦法自救。他說,從2018年至今,至少有四五次自救的機會,但每次都因缺乏政府支持,或承諾未能兌現,讓希望一再破滅,進而加重三瓜公社的困境。
公開信息顯示,2020年3月3日,時任安徽省省長李國英來到三瓜公社,檢查督導企業復工復產及鄉村振興和特色小鎮建設。有關報道稱,“李國英強調,要努力將三瓜公社打造成全國鄉村振興的旗幟與標桿,要走出去,在全國鄉村振興之路上起到真正的典范與引領作用。”
劉浩稱,李國英向他詢問有何困難,他坦言“流動性不足”,希望得到支持。省長當即提出,可以向上申請發行專項債。隨后,三瓜公社準備申請材料,不久他從國家發改委有關人士處獲悉,申請已獲批復。但不知何故,三瓜公社最后并未通過發債獲得資金。
此外,某國有銀行行長到三瓜公社調研,同意給予三瓜公社3個億的貸款授信。2021年8月19日,財政部網站轉發一則來自安巢經開區的消息稱,“為加強開發區招商配套服務同時拓展公司融資規模,安巢經開區不斷強化金融運作,與各家金融機構合作,開展4個自建項目貸款工作,主要為中國農業科學院合肥安全食品研究院項目、智能制造產業園、三瓜公社特色小鎮文化旅游項目、新能源汽車物流中心項目,總投資約26億元。”但劉浩稱,“一分錢也沒有見到”。
2020年,淮商集團與實力雄厚的國企中交海洋投資控股有限公司(下稱中交海投)簽訂戰略合作框架協議,中交海投作為甲方,通過增資擴股方式,擁有三瓜公社股份,雙方對項目進行整體開發,建設和運營。
劉浩將這一好消息報告給經開區管委會,對方對這次合作提出異議。最終,在經開區管委會的介入下,甲方變成了經開區管委會,乙方為中交海投和三瓜公社。這一變更擴大了經開區管委會的話語權,但也讓合作關系復雜化,合作事宜陷入停頓。
銀根收緊,又不能停止給三瓜公社“輸血”,淮商集團很快被“抽干了”,劉浩不得已求助于民間借貸。2021年12月27日,他因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被刑拘。出事前一刻,他還在給時任經開區管委會主任黃衛東發信息,“我馬上被拘了,能支持就支持下吧”。這條信息未獲回應。
“我并沒有攜款潛逃,資金也全部用在合法經營企業上。”劉浩說。他于2022年9月21日被取保候審。
就在劉浩失去自由期間,2022年4月8日,經開區管委會以疫情為由將三瓜公社員工遣散,經營場所被封,三瓜公社各項業務陷入全面停滯。劉浩粗略估計,截至目前對三瓜公社的投入已超過8個億。

如今的三瓜公社建筑蒙塵,門可羅雀,鼎盛時熙攘的游客不復存在。由于缺乏管護,這一帶甚至成了野豬的領地,2023年11月,一男子駕車經過三瓜公社附近,不幸被野豬咬傷入院。
經開區管委會有關人士稱,目前已經成立了處理三瓜公社問題的工作專班,正在對三瓜公社項目清產核資,“看它資產多少,欠多少,能不能把賬平掉。”對于三瓜公社未來的命運,對方表示暫時沒有進一步消息,需等“算大賬”結束后才能明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