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娛樂資本論 葦箋
今年9月底,視效公司聚光繪影多人反映該公司欠薪欠項目款,這時人們才發現,特效行業在今年的生存環境尤為艱難。
行業頭部不少公司都遭遇經營困境,參與過《戰狼》《長津湖》特效制作的非凡影界去年虧損6000多萬,《長空之王》、劇版《三體》的幕后特效公司VHQ北京分部體量大幅縮減;數字王國也將產能大量轉移到了印度……
更多的特效公司早在前年、去年就陸續倒下,河豚君曾經報道過這些特效人員大量都轉行去了游戲行業,甚至引發MORE公司老板徐建的擔憂。
一位網大制片人告訴娛樂資本論(id:yulezibenlun),去年很難找到人做特效,上游沒項目,下游的特效公司倒了一大片,最后他手上的項目特效都延期了半年以上。
“來應聘的人十個有九個被上家公司欠薪。”華創聚彩創始人袁龍發現,“很多年前都是公司找人,不管會不會,愿意干就可以教,去年都還很難招到人,但今年市場上明顯已經人才過剩。”
國外的視效公司也不好過,由于好萊塢大罷工,《奧本海默》背后的視效公司DNEG裁員、降薪,工業光魔宣布關閉新加坡工作室,超過300名雇員受影響。
今年影視行業的關鍵詞是回暖,但視效公司的春天似乎還遠沒有到來。
低價競爭、尾款難結,特效行業的“老大難”
特效行業的一些問題,已經成為行業討論多年的疑難雜癥。
首先就是低價競爭。
特效公司的老板張強舉了今年上半年的一個例子:“我們的項目一般是200萬左右,當時我們報價100萬,已經是破天荒的低價了,剛好能覆蓋成本,但當時另一個團隊能報60萬,我真的想不通,60萬怎么做得出來。”
從業多年的小菲也有類似經歷,最后結果是,當初報超低價的對家公司沒法按質按量完成項目,還是交給他們公司來解決。
小菲認為,低價競爭一方面是由于整體影視項目變少,另一方面也是一些視效公司的確迫于生存壓力無法堅守“原則”:“視效公司害怕空檔期,可能一個月甚至兩周的空檔期就會出問題,另外也想和制片人搞好關系,以保證以后還有持續的項目。”
華創聚彩主要做電影和劇集特效,袁龍發現,片方對劇集的特效要求沒有電影那么高,考慮到預算,即使一些公司做得差一點也能滿足要求,因此低價競爭發生的概率更大。
但低價帶來的可能不是源源不斷的項目,而是行業的惡性競爭與混亂。曾經想用“低價”捆住的項目,最后也不一定能拿到。
低價競爭已經讓視效公司盈利困難,尾款拖欠又會拖垮現金流。
“我們東西做完了,你去要錢的時候,他會跟你說,等到上映收了錢之后,才能打錢給我們。如果片子夭折了,做后期的肯定也跟著夭折,尾款更收不回了。”袁龍說,之前的一些尾款拖欠最多能有五六年以上,“對方公司都已經不在了。”
低價競爭與尾款拖欠是視效行業長期存在的問題,而近幾年的影視寒冬又加劇了矛盾,上游沒項目,下游的特效行業更加難受。
張強透露,團隊60人左右,基本上每年800萬至1000萬的營業額才能維持日常運轉,但是今年還只完成了不到一半。另外,特效行業人員流動率高,由于在一些環節上技術相通,游戲行業可以花高薪挖人,“現在能留下來的基本都是合伙人或者小組長了,大部分人待了一年左右就會走。這樣培訓成本也很大,可能培訓好了能做事情了,他說他想去做游戲了。”
最近一年由于游戲版號限制和特效公司的大量倒閉,市場上特效人才逐漸變多,袁龍發現從以往的“公司找人”變成了現在“人找公司”,他們也會更傾向于選擇態度和技術都更好的人。
對于未來,不少人像張強一樣感到迷茫:“我們對標的是VHQ這樣的一線公司,但我們的目標公司都已經很難了。未來的出路討論了幾年,到現在還沒有一個確定的結論。”
特效“作坊”的核心困境
“特效這塊是賺不了錢的。看上去好像是很高級的工種,其實我們就是個‘工廠’。”
不少受訪者認為,特效公司的問題是沒有核心資產,“我們把做三維的、做合成的、做動畫的人集結在這里,把劇本變成產品,一步一步做成成片,更像是勞動密集型產業。”甚至有人直言,“工廠都算不上,頂多算是作坊,都是靠人堆出來。”
由于流程上還遠沒有達到工業化水平,出現了很多實際的問題。
參與某科幻電影項目的元元發現,“實際上,所有項目后期特效也是靠藝術家一天天熬出來,還沒能達到接近于好萊塢特效的工業化和高效的管理流程。”
一位特效公司老板告訴小娛,網劇項目的平臺議價能力強,介入也很深,一個項目有五個人在提意見,并不由導演說了算,“項目周期拉長,員工需要不斷加班修改,最后敲定的是你并不認同的一個版本,而這個過程中我們走了很多彎路,損失很多人力財力。”
另外,國內大多數特效公司使用的都是國外軟件和流程管理,這背后是我國工業軟件一直以來面臨的“卡脖子”困境。
Pixel Light Effects創始人張京一認為,其中一個原因是,國內外視效公司起步的背景與時代不同。好萊塢特效公司大多是技術出身,在本世紀初已經擁有成熟的視效軟件與制作管理流程,完成的是影視視效行業從0到1的階段。中國早期的視效公司大多是廣告出身,在進入視效行業時已有大量國外商業軟件可以使用,研發比重相對較低,直接學習和使用國外的軟件和流程即可。
沈戈的感受更深。他曾經為視效行業整理了一份完整材料,找到國內頂級影視高校的老師,希望能合作,但對方拒絕了提議,“國家級項目忙不過來”。在沈戈看來,視效技術的發展需要有更多教育體系的支持,“國外一流視效制作公司的研發團隊很多是科學家。未來的視效技術也會與科學發展緊密結合。比如《阿凡達》,它推動的是毛發、渲染、三維技術的發展。”但國內還沒有這樣研發的氛圍與土壤。
另外,不少國內視效公司傾向于使用“免費”的國外盜版軟件,又反過來導致國內視效公司很難對接國際上的產業資源和教學資源,另一方面國產工業軟件利潤低,隨之而來的是研發投入降低與從業人員待遇普遍偏低,然后形成工業軟件-設計公司-從業人員三者一起追不上海外發展的困局。
在具體的制作流程上,小菲也發現,國內很少有專業的視效制片人和視效總監,“一些視效總監只知道催鏡頭,并不懂為什么一個視效鏡頭做得慢、做不出來。”更多的情況是,視效制片人、視效統籌協調等崗位的職責都集中在視效總監一人身上。
項目制也是國外視效公司流行的一種模式,可以在一定程度減輕“養人”的壓力,行業相關教育機構成熟且高質量,與產業結合較好。但是同樣的模式目前來看在國內還很難實現。張京一認為,一是國內特效藝術家質量參差不齊,造成入職后培訓成本較高。二是市場不穩定,項目少時,薪資難以與其他行業競爭造成人才流失。
不止一位從業者向小娛提到,國內最接近好萊塢視效制作流程的電影項目是《封神》。
根據剪輯師黃爍的公開分享,《封神》后期首次通過Lineup表銜接剪輯與視效的溝通,“通常來說剪輯部門或者后期公司會整理一個視效鏡頭表,里面是所有視效鏡頭的截圖、Timecode、制作要求等等,但這還不夠,《封神第一部》一共1761個視效鏡頭,每一個鏡頭都會有一個相應的Lineup表,基本包含了剪輯需要告訴視效公司的一切信息。”
圖源公眾號“后期騙局”
在黃爍看來,視效鏡頭量龐大的電影需要一個專門的視效剪輯師,這個崗位的工作處理的事情密集且需要非常精確,否則會影響整體視效流程。
視效剪輯師是剪輯部門和視效部門的橋梁,需要每天和視效部門進行信息同步,如果有鏡頭拿掉后及時同步特效公司,后者也不會做重復多余的工作。
一位特效公司的老板告訴小娛,《封神》的工業化還體現在,理解視效環節的成本,按約定好的單價合作,如果工作時間增加,也會按約定增加費用,而他接觸的另一些甲方“在特效已經做完之后還砍價,或者說要打包價。”
目前來看,勞動密集型的視效公司始終要面臨人力成本高企的困境。核心技術缺乏、工業軟件“卡脖子”、缺乏完善的教育體系支持,特效行業從“作坊”走向真正的工業化還有很長一段距離。
視效業出路何在?
今年初,AIGC的火熱一度讓特效業迎來新變革。
天工異彩相關負責人告訴娛樂資本論·河豚影視檔案,現在AI可以用以輔助特效鏡頭分解和概念設計圖生成,“以前視效公司生成概念圖給導演然后再受到反饋,重新修改生成,這個過程通常需要兩至三周。現在早期概念圖和場景圖的設計上都可以用AI快速生成,減少成本和時間,在更短時間的溝通中了解導演精準的需求。”
該負責人也發現,AI目前還無法達到一些具體的細節或者導演想要的藝術上的追求。“比如《你好李煥英》中,如果想要一支具體到某個年代的鋼筆,AI還無法如此精準的生成,需要人工干預。”
AI作圖 by娛樂資本論
AI作用有限,還在堅持的特效公司也開始尋求多線發展,嘗試更多的商業模式。
張強所在的是網絡電影特效制作的頭部公司,今年市場行情不佳,他們也開始接一些小的院線電影、廣告和劇集的項目。
今年不少網大公司也轉型去拍短劇,但張強認為,視效公司很難直接去接短劇的特效。一是短劇成本太低,花在特效上的錢就更少,無法覆蓋高額的人力成本。二是網大和小程序對特效的需求不同,“就像你之前習慣了畫山水畫,突然讓你去畫素描、簡筆畫,需要一個適應期”因此他們另外招了一個十人左右的團隊,大多是重新培訓的學生,以更低的成本去承接小程序劇的業務。
袁龍的華創聚彩則有一半的項目來自日韓,一是尾款結算穩定,二是韓國項目通常方向更加明確,溝通起來更加快速精準,“正是因為公司有一半項目來自國外,因此目前公司還能穩定運轉。”
大概在2019年時,袁龍逐漸意識到,在電影領域已經涌現了MOREVFX等一批頭部公司,賽道擁擠,因此決定在劇集賽道深耕,主做玄幻題材。今年《長月燼明》的特效就有華創聚彩的參與制作,在他看來,玄幻題材的劇集特效其實與科幻電影的寫實風格特效并不相通,前者需要更多想象力。
PixelLight同樣靠賽道優勢穩定健康發展。張京一透露,由于3D掃描屬于特效工作流的前端,“前期掃描沒做好,后期還得需要更多時間精力去補回來。”因此總包方都會非常重視。
另外,由于3D掃描技術的專業性與普適性,除了影視項目,pixel也能接游戲或科技公司的項目。張京一認為,比起有一套完整流程的影視視效公司,3D掃描這個“小而美”的工種能更適配各不同行業的項目,提供模塊化的服務,多樣的接口,有更多合作機會。
目前還在的堅持的視效公司都有各自的經驗與心得,但大家的經驗不一定具備可復制性和可持續性,例如袁龍就告訴小娛,能接到韓國項目首先要面臨信任問題,更多還是需要人脈資源,另外韓國市場有限,大量涌入也會造成飽和,他們也正在面臨東南亞公司的競爭壓力。
但毫無疑問的是,視效行業正在面臨重新“洗牌”,未來視效行業的健康發展,需要從影視工業化的進步帶動視效行業的流程改善,需要行業對“低價競爭”堅持原則,也需要更多商業化路徑的探索。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除袁龍、張京一、黃爍外,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