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娛樂硬糖 謝明宏
編輯 | 李春暉
互聯網每天都致力于發明新病并讓一位神醫從天而降給大家治病。前有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后有于文亮治好了我的“平凡羞恥”。現如今是平凡羞恥、精致羞恥，美麗羞恥、素顏羞恥，學習羞恥、請假羞恥……誰說日本是“恥感文化”？正根兒看來還是在我們這里。
起因是一個叫于文亮的山東男孩火了，抖音10天漲粉200萬。而眾網友見他不修邊幅記錄生活的視頻動不動就幾十上百萬贊，心理活動就像《不差錢》里的小沈陽——要是這都能上，那我也能上。
他的視頻怎么說呢，就是你過年也整成這樣式去走親戚，你媽能削你。別的先不說，那個性化的胡須就得捯飭捯飭才好意思出門。于文亮的真實不造作，被網友盛贊為“平凡羞恥癥”特效藥。只要翻翻他的抖音賬號，你手機里前置攝像頭拍下的懟臉丑照，就有了發朋友圈的勇氣。
“平凡羞恥癥”的誕生年月已不可考，大概源于社媒時代的第一波潮流。人們爭相在社交網絡展示精致美好，普通人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久而久之不自信了、不開心了，索性朋友圈不看了，社交網絡閉麥了。而于文亮打造的“平凡牛逼癥”則是社媒2.0時代的政治正確，你打上相關話題發丑照，大家絕對都是夸夸黨。
但這一邊造病，一邊治病，一邊哭鬧，一邊喂藥，怎么看都像沒病找病吧？短視頻算是把流量玩明白了，取法歐美制藥巨頭。先哐哐渲染某種健康危機，過三天人家就把特效藥推出來。和解了吧，勵志了吧，熱淚盈眶了吧？
可“普通人”這個人設也要褫奪，未免過火。這年頭扎人堆里找不著都要感到羞恥了？非得天天拿鏡頭拍著、社交網絡分享著、時時萬眾矚目著？
其心理暗示能夠成功在于預設了一個“社交網絡真理”：只有在互聯網盡情展示自己，才叫自信。而那些未被公開展演的生活是缺乏自我認同的、缺乏價值的。就好比硬糖君的老媽現在都覺得，去旅游一趟卻沒拍照沒發朋友圈，簡直等于白去。
而它回避的事實則是：人人都可以是于文亮，但能夠獲得流量變現機會的于文亮卻只得一個。當他被算法青睞的那一刻，就注定與我們不同、不是“普通人”了。
于文亮的勇氣
梁靜茹的勇氣，是倒嗓了堅持挑戰高難度《燕尾蝶》。于文亮的勇氣，是敢于在短視頻分享那些平凡真實甚至頹喪萎靡的日常。一張陽光下戴著耳機，低頭向下望，眼睛瞇著睜不開的照片獲贊84.6萬。真想學蕭敬騰問他：“能教我玩抖音嗎？”
抖查查數據顯示，10月1日，于文亮的粉絲才僅有1355個。至10月11日，粉絲數已達到218.4萬。10天漲粉200萬，一夜爆紅，按MCN的思維就是挖到隱藏款，可以馬上接廣子了。
其粉絲畫像，女性粉絲占比88.6%，年齡分布以18-23歲為主，占比44.3%。粉絲以三線城市居多，占比28.9%。四線城市也不低，達到了20.15%。這個數據還挺令人意外的，硬糖君本以為男性更受于文亮鼓舞，沒想到女性占了絕對主力，看來“平凡羞恥癥”受害者也是女性居多。
前幾年電影市場猛攻小鎮青年，順道傾銷一下略帶矯情味道的內容產品。如今，這股浪潮終于蔓延到了短視頻。這感覺非常值得玩味，讓硬糖君一下子摸到了于文亮的爆紅密碼——把短視頻拍成微縮版青春疼痛電影。
以10月11日發布的視頻為例，于文亮先是說“有些事離你很遙遠，你爭取，它就會離你越來越近，你該運動運動了。”本來他懟臉拍攝時還比較懶怠，后面運動起來精神不少。最值得注意的是此時的背景音，是電影《破風》中彭于晏的臺詞“有些事離你很遙遠”、“就應該做一些別人覺得不應該做的事，人生就不一樣了”……在彭于晏的碎碎念里，一個32秒的短視頻變成了一個山東青年的勵志片。
還有一個吃燒烤視頻，核心臺詞來自動畫《小馬寶莉》。“如果你只愛自己，那就沒什么可以傷害你。”于文亮把臉靠鏡頭非常近，好像在貼著你耳朵說。他找的理由是“我很愛自己，所以我要吃燒烤去了。”后面狼吞虎咽的畫面，則配上了該動畫的其他金句——“我們不可能戴上面具，假裝我們不會愛。”
于文亮吃得越大快朵頤，視頻透出的孤獨感就越發滿溢。他并不是要去自私地愛自己，而是渴望很多的愛但卻得不到，所以選擇封閉。這段劇情非常有感染力，搬上大銀幕應該只有易烊千璽能演出那種氛圍。情場失意的“不良少年”，狠狠在街邊搓一頓燒烤，已經醉了還用氣泡音對老板喊：“給我酒~~~”
視頻卡點停頓的那一刻，是一代人青春情緒的大爆發。他的視頻確實是普通生活，但是拍攝手法和情感表達并不普通，這也是網友懷疑有推手、有團隊的原因。
流量，算法，普通人
早在2018年，硬糖君就在《抖音無自由》里潑了蒸蒸日上的短視頻冷水。“長期處于過度的自主選擇中，沉浸在個人興趣的滿足里，失去了解不同事物的能力和接觸機會。不知不覺間，人們就被肚子里蛔蟲般貼心的App制造了一個繭房。”
彼時抖音還是會給一些普通人流量的，不少人拿它記錄生活，有些甚至當朋友圈發。張凌赫出道前的抖音號叫“張家瑋”，那會兒臉上有嬰兒肥但敢做各種奇奇怪怪的表情，還沒變成如今的木頭冷美人；那一年，劉宇寧也還在安東老街直播，尚未勇闖娛樂圈變成古裝OST包工頭。
若說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在電商和帶貨主播入場前，平臺還保有普通用戶的使用屬性。在“必須標記MCN公司”的規定前，大家還可以傻傻的相信他/她就是單純想逗我玩，不是要給我上購物鏈接。彼時的推送機制，也算讓千奇百怪的博主類型百花齊放了一段。眼下江山已定，顏值類、搞笑類、探店類三分天下，17、18年活躍的普通用戶群也就漸漸失去了記錄“平凡生活”的興致。
于文亮的爆火，大概率不是抖音發慈悲知道大家伙缺一個他來治好“平凡羞恥癥”，而是人家發現“平臺還欠缺一個代表普通人的生活類博主”。你眼中的于文亮在抖音拍青春疼痛片，而真正的于文亮在默默地刷著抖音，寫著最不起眼的作業，考著最不起眼的分數。
說什么自卑、自信，都是在用社交網絡給出的標準審視別人也自我審視。盡管于文亮的簡介里強調“不接廣”，冷眼的網友還是在評論區扎心“距離路虎又近了一步”。就像之前被群嘲的“假鹿晗”、嘩眾取寵的小阿Giao一樣，人家都買了城里大房子提了新車子了。笑他們蠢鈍，原是我輕狂。
抖音并不只想要一個于文亮，它想要一類于文亮。大家都留著倔強的小胡子，展示操蛋的人生，捆綁電影里的金句，吃上“普通人博主”這碗飯。會不會像去年爆火的張同學一樣，一張紅萬張起，大家用差不多的運鏡展現差不多的農村。
如同《拯救大兵瑞恩》是美國征兵廣告一樣，十天漲粉兩百萬的于文亮就是抖音的引流拉新廣告。主打記錄平凡生活，給大家繪制藍圖。普普通通的人，普普通通的視頻，人家可以漲粉這么多，你也可以！
亞當奧爾特寫了一本書叫《欲罷不能》，戳穿了算法的詭計：設定誘人的目標，提供不可抗拒的積極反饋。讓你毫不費力就感覺流量在向你招手，營造成功是可以復制的期待。于是你以為當了一回于文亮，勇敢做了一回自己。
邀您進入楚門的世界
無論何時重看《楚門的世界》，都覺得那是一個令人脊背發涼的后現代寓言。難以想象，楚門從小到大的一切生活景觀，都處于邊沁所說的“環形監獄”的窺視中。
硬糖君沒法昧著良心，對一個兩百來斤正在擼串的小伙子說，去TM的健康和身材管理。也沒法對一個說今天跑了35單的外賣小哥說，真棒（加玫瑰表情）。事實上，普通人的墮落與苦難、奮斗與悲愴每時每刻都在發生，不需要我們加以置喙干涉。在碎片化的呈現中，你沒法知道人家經歷了什么，多嘴評價顯得很沒必要。
在于文亮的評論區，不少人趁機發出自己的照片。有些看得出是真自卑，害怕他人的負面評價，照片也與其表現的謹小慎微吻合。另有一些，發的明明是精修美照，卻硬要說是“平平無奇的普通人”，就很讓人摸不著頭腦了。閣下如此自卑是天天和娛樂圈神顏比美嗎？還有一些幾十萬粉的博主也帶著話題#你沒有那么多觀眾#，放屁，這么些粉絲不是你觀眾？！
于文亮的爆紅，是一次充滿誘惑的邀請。它邀請所有人進入楚門的世界，主動展演自己的生活。它用各種方式注入一種心理暗示，不展演是因為你顏值焦慮、階層焦慮、消費焦慮，最恐怖的是精心炮制出了“普人焦慮”。身為普通人有啥可焦慮的，一滴水會在大海里感到不自在嗎？
普通人被歸在普通人的圈層里，有時并不是一種打壓，相反對于有些人是一種溫和的保護。當你拒絕普通，想要流量并得到認可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一些人本身就渴望隱于大眾。硬糖君讀書時，老師讓集體念書，累了我就選擇當南郭先生，只對口型不出聲，因為有其他人支持而得以偷懶。現在短視頻扯掉遮羞布，讓我一個人獨自朗誦，豈不是逼我裸奔陷我不義。
恐怖的地方在于，電影里的楚門發現真相后努力逃出，雖然眷戀生活多年的“假世界”，但依然渴望外界真實的體驗。而跟風于文亮的人們則樂在其中，承認自己普通，但又希望能夠獲得贊美，想讓“電視機前的觀眾”多多點贊。
在《象征交換與死亡》中，鮑德里亞認為我們今天世界的基礎不再是現實存在，而是建立在多重擬像之上的幻覺。人們沉溺的不再是現實世界，而是“擬真”的人造世界。
放在短視頻語境做粗略理解，這些短視頻影像就是一種“擬真”。它首先確實能反映現實，但也剪輯修飾了現實；進一步發展，則變成了“短視頻模仿短視頻”，不再與現實發生關聯，卻仿佛是一個現實世界。不管成功還是普通、自信還是自卑，真實早已被模糊了前后、后臺的表演所替代，只有鏡頭記錄的、社交平臺分享的才是生活的“真糖”，反之則是嚼剩的甘蔗渣。
退一萬步講，就算我們都登上了舞臺，孫悟空要取他的西經，浪浪山的小豬也有自己的理想。過分在意“普通”沒有意義，因為那些我們度過的每一個日常，就是連續發生但被忽略的奇跡。
互聯網的“藥”要多少有多少，但大可不必那么實心眼，有多少吃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