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波浪線商業
01 見面
找到偉哥的直播公司,不算容易。
他給的導航定位是一家幼兒園,但我騎的共享電動車,在附近沒有停放區,嘗試三次停車才成功,然后,在夜宵燒烤和自家炒菜的味道中,順著導航,慢慢尋過去。
公司不臨街,周邊商鋪開門不多,零星分布著裁縫店、修車鋪,都是圍繞居民小區的常見業態。傍晚6點半,站在樓下看,二樓唯一亮著燈光的,就是他們的辦公室了。
"主播公司沒有節假日的",偉哥嚼著檳榔,有些嚴肅。
他今年37歲,可能因為長期晚睡和夜宵,肚子圓得像充足了氣,增添出幾分老成。他是這家公司的合伙人,之前運營過縣城唯一一家巨量引擎的外包公司,很自然在新公司里負責起流量運營和主播培訓。
雅琴、小胖、果果,這三個年輕人,現在是公司旗下一個賬號的"團播"搭子,都是偉哥一手培訓出來的。晚上6點半,他們已經在公司吃過晚餐,穿著古裝,準備好7點繼續開播。
他們之前都是素人。30歲的雅琴,是家里有兩個孩子的全職寶媽,18歲的小胖,中學輟學去上海短暫地打過工,26歲的果果,也是養著6歲小孩的全職媽媽。
有意思的是,他們基本都是通過boss直聘找到的工作。這刷新了我對縣城熟人社會的固有印象。"工資高",三個年輕人都被公司招聘啟事里的數據吸引了,月薪5000-10000,在縣城,這是有絕對吸引力的——盡管在走進面試屋之前,他們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干的工作是什么。
02 經驗
"我們不是MCN機構",峰哥擺了擺手。
這位40歲的董事長,留著利落平頭。他當兵出身,做過廣告公司、酒吧和火鍋店,今年3月張羅開了這家公司,主要做棋牌游戲類直播,定向與兩家游戲公司合作。他的目標是被后者收購。
賺取游戲下載傭金,是這套商業模型中的收入來源——當然現在還有些微薄。三位主播的那個賬號,目前直播間人數只有四五十人左右。
峰哥給我算了一套帳:房租一年7.5萬,投流費用一個賬號單月1萬多,加上七七八八的其他費用,目前公司每天虧損大概在700塊錢左右。這已經是極力優化成本的成績了,比如投流,早期試錯階段交過一些學費,到最近才慢慢穩定下來,隨之而來的,是虧損也趨于穩定。
"我看好這個行業",在縣城做主播生意的不少,但多數是娛播,主播們要在鏡頭前竭盡所能地夸張表演,通過滿足用戶獵奇心理,獲取流量。相比之下,棋牌類游戲主播,更垂直,目前主播比較集中在湖南、江西、東北一帶。
受訪者供圖:公司墻上懸掛的直播注意事項
峰哥入行,是得到外甥啟發——他開在長沙的棋牌主播公司,去年半年流水跑了2個億。但長沙競爭過于激烈,在峰哥看來,不如回縣城當"雞頭"。
成本確實要低很多。
比如房租。
通過朋友的關系,他租到了一個單位的閑置房產,兩層樓,面積約有1000平米,包括樓下4個商業門面,樓下則被裝修成了十幾個直播間。這樣的辦公場所,如果在長沙,價格至少要好幾倍。
但他也需要忍受縣城不夠便利的另一面,比如招人和留人的難度更大。
幾乎所有來參加主播面試的,都是毫無經驗的素人,甚至有人連麻將都不會打。公司設置了7天的培訓期,通過試播,就簽訂勞動合同。不過,合同在縣城的約束力并不強,比如有個在內部被看好的女孩,因為喜歡跟朋友在外面玩,父母擔心她變壞,直接送到武漢親戚那里去了。
"走得特別突然,今天提出離職,明天就去武漢了"。直播間是一個高度依賴個人魅力的場景,她離開的直接影響是,場均觀看人數迅速減半。
03 縣城里的工作
晚上6點50分,直播間里正在進行開播前的最后準備。
雅琴提醒搭檔,有個常來直播間的大哥今天過生日,最好提前準備好《生日快樂》歌,只要他來就唱。"不來的話怎么辦呢?"搭檔問。雅琴快速回答:有備無患。但只要他來了,就能感受到我們的誠意。
"雅琴在深圳、長沙都工作過",偉哥對這位剛剛入職1個月的新主播很滿意,"確實有在外面干過的樣子,有職業精神和專業態度。"
在縣城,當一位主婦決定出來找工作,大概率是家庭經濟狀況出現了什么問題。但大家都默契地對雅琴的家庭情況保持了尊重——可能也是因為一個月的相處時間還太短,也可能是她的兩位主播搭檔都是年輕人,對別人的家事興趣不大。
雅琴最初在58同城上看工作,要么是銷售,要么是酒店前臺,她都不愿意做。
"我性格比較內向,不愿意跟人打交道",在外面工作的朋友推薦她用了boss直聘,而她愿意投簡歷的最重要原因,就是公司就在家旁邊,走路就能到。
只是,公司3天之后就搬家了。但她還是留了下來,"這里氛圍不錯"。度過最早的直播尷尬期后,她也適應了這份需要不斷與陌生人聊天的工作。
受訪者供圖
在直播間里,他們三個有各自的人設:年齡最小的小胖,是愛江山更愛美人的君主,兩位女生,則是霸氣外漏的寵妃。相比競技類游戲,棋牌游戲節奏較慢,主播們的插科打諢,就成了更加重要的元素。
雖然不用像賣貨主播那樣時刻保持亢奮,吸引每一個隨機進入直播間的游客產生下單的興趣,但很顯然,主播的工作,是個力氣活。直播開始之后,即使房門緊閉,站在走廊遠遠的地方,還是時不時能聽到他們扯著嗓門喊話的聲音。
于是,在晚上6-7點的晚餐時間里,用過餐之后的年輕主播們,更愿意刷著手機安靜休息。
04 互聯網、關系和錢
在縣城的任何場合,你都能看到低頭刷手機的人。
事實上,在這座湖南十八線小縣城,互聯網產品的滲透已經足夠深入。主要街巷都停放有共享電動車,美團和餓了么的外賣車輛到處穿梭——不少頭盔下的面孔是女性,多多買菜的站點密集到比菜市場還方便,大型商超還建立了自己的配送,小程序下單就可以即時配送。
手機app就更不用說了。抖音是當仁不讓的大頭,很多內容都是本地人做的,有家長里短、有夸張演繹,這些方言內容,是本地限定,很容易讓當地人沉迷,很多老人,一刷就是半天。
但縣城商業的底層邏輯,還是關系和人——這是互聯網技術無法撼動的東西。
"關系太重要了",峰哥摸了摸腦袋。
他提到本地一個抖音大號,是農村方向的,得到政府扶持后發展很好,在縣城開設門店,還頻頻被當作本地新媒體案例來宣傳。不過,他很清楚,自己現在選定的方向,很難搭上這趟車。
縣城出生長大,又在廣告和餐飲行業里摸爬滾打過幾年,峰哥清楚其中的門路。比如現在的辦公場地,他沒有直接找產權單位的領導關系,而是找到了單位的大客戶,"客戶說話,更好使。"
峰哥在縣城做生意也吃過虧。開火鍋店的時候,他招過一位服務員,上班3天就不再來了,最后還揪著勞動合同的問題,要了6天賠償。"現在的年輕人,張口閉口就是勞動合同",峰哥搖搖頭,在他看來,這些年輕人并不會用勞動合同約束自己,想走就走,縣城里都是熟人,七拐八拐都能找到說情的人,老板們也不好太追究。
37歲的偉哥,曾經期待依靠互聯網改變人生。
他學歷不高,初中畢業就輟學去找工作了。縣城里以前有很多這樣的年輕人,相比校園,外面世界的精彩更有誘惑力。但他們中的大多數,會在多年后的暗夜里,心生后悔。
偉哥喜歡講人生哲學,也喜歡學習新事物。他在北京、廣西、長沙都闖蕩過,嘗試過不下10種職業,跨度很大,從家電清洗到賣盜版書,但總因為各種原因放棄。他清晰地看到過互聯網紅利,很早就在縣城里做美團外賣,開過縣城第一家巨量引擎的流量服務公司,客戶有,但利潤太薄。
一直折騰到2022年底,峰哥拉著他,還有另外三位合伙人,開了如今的直播公司。
但公司目前還在虧損中。幾位創始人都沒有拿工資,做出流量或者賣掉公司,成為支撐他們的那個希望。
"我就做三年",峰哥想得清楚。不管賺還是賠,他只花三年時間在直播生意上。他拍廣告出生,年輕時候還去過北京——很快被劇組的等級鮮明所勸退。根本上,他想做的事情還是拍片子。這是更靠近他理想的模式。
在縣城,至少在中年人的群體里,除了賺錢之外的理想,你是不太容易聽到的。就連體制內的人,更精于計算的,也是升官可能帶來的經濟回報。但這也并不意味,他們沒有理想。
我們順勢聊起了短劇生意。這是今年又火又掙錢的短視頻賽道,統計數據稱今年的市場規模已經超過200億元,相當于2022年國內電影票房的66%。
"我前幾年也看到短劇了,但覺得太low",峰哥臉上露出一絲懊惱。疫情前,他在縣城開了一家重慶火鍋店,勢頭很好,2020年春節前,為了備戰春節高峰,他提前備了不少貨,結果,都打了水漂。
勉強維持一年多,他不得不選擇關店,賠掉60多萬。轉戰互聯網創業后,他給自己立下的第一條規矩就是:不能自己掏錢養公司。
與縣城大多數公司都是老板自掏腰包籌建不同,峰哥找了融資。投錢的都是本地朋友,每次金額也不算高,一二十萬,估摸著快要花完,他就會去找下一筆錢。
05、夢想
假期靠近尾聲的一個晚上11點,我、偉哥和三位年輕主播坐在了燒烤店里。
主播們已經換回日常服裝,只是沒有卸妝,女生們眉心還畫著粉紅色的古風小花。"年紀大了,感覺夜宵都要吃不動了",雅琴臉上滿是倦意。她身形嬌小,巴掌臉,大眼睛,總是笑意盈盈,如果不主動提起,不太能看出來是兩個孩子的媽媽。
26歲的果果,顯得更加活潑。盡管聲音略帶沙啞,但她還是會在吃蛋炒飯、擼串的間隙,熱情地參與討論。她也會坦率抱怨,在直播間里,跟不上另外兩位主播的"開車"節奏。"我讓他們再說一遍,他們死活都不說了",看得出來,她并不是很喜歡自己在直播間里的"傻白甜"。
對于主播們來說,"開車"是一門關于平衡的藝術:既要讓觀眾心領神會,又要規避平臺監管。
"開車就是一下的事情,不可能一直說的",雅琴沒打算多解釋,跟小胖喝起了杯里剩下的啤酒。
席間談到三國。這是他們直播間的主題,但三位主播顯然對此的興趣不一。小胖上學時歷史很差,幾乎從不及格,但最近補了不少關于三國的知識,能在酒桌上聊起兩三個人物的特性。兩位女生就顯得興趣寥寥了,一位至今對三國只有來自穿越劇中的印象,另一位會很認真地發問:
"《三國》是有108個人物嗎?"
燒烤店那晚,偉哥眼底的黑眼圈很重。他已經連續幾天加班到兩三點了,峰哥有位在外地加入了主播公會的妹妹,被邀請來公司嘗試轉型游戲直播,這幾天都是一兩點才下班。我跟幾位主播都好奇地看了視頻內容:一位穿著緊身裙子、有著S型身材的火辣女孩,如水蛇一樣在鏡頭前扭動著。
做流量,是這家小公司眼下最關鍵的任務。兩位數場均的直播間,無法承載起其中任何一個人的夢想。
雅琴正在期待她的第一份工資。"都已經被預約光了"。這是她五年以來的第一份工資,朋友們紛紛喊著請客,她也樂于跟大家分享自己能掙錢的快樂。在縣城,除了在體制內工作,或者家庭有穩定生意的人,朝不保夕是工作的常態,大家也習慣了及時行樂,有錢就花,沒錢就省。
偉哥全力撲在這家公司。他把丈母娘喊來當廚師,負責每天晚上的員工餐。幾位創始人目前都沒拿工資,偉哥的媳婦是家庭主婦,于是,今年的家庭開支,全靠母親的退休工資支應。他們一家人,還住在縣城的出租屋里,改善住房的希望,全靠拆遷房的進展。
在他的希望中,眼下的經濟窘迫應該是黎明前的黑暗。
盡管在公司被年輕人尊敬地稱呼為"偉哥",但這位一直在跌倒與爬起來繼續奔跑的模式之間來回切換的中年人,一直在尋找自我價值的實現。
"我快40歲了,還是一事無成。什么都沒有。"見面第一天,他送我下樓時,突然這樣嘆氣說道。后來,我們聊過中年人的心愿,他告訴我,短期內最想做的事情,是帶全家去西藏旅游,更大的心愿,就是"做成一件像樣點的事情"。
"我的動力很簡單,生活過好點,不想被別人瞧不起。"
他想在40歲之前,擁有一份可以干到退休的穩定事業。或許正是這樣的動力,支撐他度過沒有工資收入的這些時間。
在縣城這樣的熟人社會里,財富與權力,會直接決定一個人在社交場合中的地位。哪怕是家庭聚餐,坐在C位的也不一定是最年長的,而可能是被默認為“最有出息”的:官職更高,或者賺錢更多。
偉哥還沒有過這樣的待遇,但他從來沒有放棄過這份夢想。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