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張旭

界面新聞編輯 | 翟瑞民

近日，被騙至緬甸一年的中科院博士張先生已被解救回國。2023年9月11日晚，張先生在微博平臺發文表示，自己已于9月5日返回國內，因配合調查和身體不適，未發文告知公眾，后續將對大家關注的問題進行解釋。

9月12日，張先生再次發文表示，事發地妙瓦底位于緬甸東南地區，與泰國僅隔一條小河，與網傳的緬北相隔甚遠。因為不與中國接壤，中國方面要進入該地極其困難，這里的詐騙模式、詐騙對象也和緬北差別巨大。由于緬甸的詐騙過于有名，園區招聘時，通常也以泰國的工作為誘餌，而避免談及緬甸。

9月15日，界面新聞聯系到張先生。他表示，精神狀態如今恢復正常。同時，他還向界面新聞提供了兩份詐騙公司內部的培訓資料，一份是一萬多字的中英雙語《業務專業知識的學習》，另一份是由詐騙聊天截圖組成的《聊天范例》。對于此次經歷，他希望能夠講述出來，警醒更多的人。

以下是界面新聞和張先生的對話：

掉入“陷阱”：士兵發現逃跑就會開槍

界面新聞：為何想遠赴國外求職？

張先生：2022年，因家人生病以及個人外債，自己想換一份待遇尚可的工作。當時受國內疫情影響，很多公司沒有用人需求。我記得自己當時發了10-20份簡歷，一直未收到回復。這也就萌發了我想去國外尋求工作機會的想法。

最初，我是在網上通過一個中介得知有在新加坡做翻譯和做英語客服的機會。出國前，我和中介反復溝通、核實了幾個月，相關流程和手續看起來也較為正規，確保沒什么大問題后才決定出國的。

界面新聞：你是什么時候才意識到自己被騙？

張先生：我是被帶進妙瓦底某詐騙園區內才發現自己被騙的。我之前求職地點是在新加坡，但受到疫情影響，新加坡入境流程較為復雜，簽證也未能下來。此時，中介說這家公司在泰國也有分公司，建議我可以先去泰國工作一段時間，等簽證下來后再轉去新加坡。我當時未曾懷疑，這是對方實施詐騙的第一步。

2022年8月15日，我抵達泰國湄索時還未意識到自己被騙。當時，有專人安排接送，還提供住宿。此外，還有人主動發了公司介紹給我，讓我進一步打消疑慮。我那時想著先賺些錢，起碼把去新加坡的路費湊夠再考慮其他。隨后，我就被帶到了園區，他們把我的手機和證件都收走了。他們給我的理由是涉及保密協議，后續會給我一部新的手機。但那時，我已經無法和外界聯系了。進入園區后的幾天，他們為我提供了單獨宿舍，沒辦法認識其他人。后面和其他同事住在一起后，才知道這是緬甸妙瓦底的某個詐騙園區。

界面新聞：園區內部環境如何？有沒有想過逃跑？

張先生：園區面積很大相當于一所封閉的大學校園，里面有辦公區、住宅區、商業區、體育館等，但是達不到自給自足的狀態。超市以及飯店的物價高于外面4-5倍且里面的物品供應不是很充足，有些東西買不到。只能在特別有需求的時候和上級溝通，看看上級能否解決。

進園區后，我開始是想要逃跑的，也聽同事們說有逃跑成功的中國人。但是，后面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我發現在園區內逃跑異常困難。這里的圍墻有四五米高，上面還架有高壓電。并且，每隔幾百米距離會有一個瞭望臺，臺上有士兵持槍站崗。士兵主要是監視園區動向，一旦發現有人逃跑，就會開槍射擊。而且，當時剛進園區，自己身上也沒錢，即使逃出去，回國的路費也承擔不了，漸漸就放棄逃跑的想法了。

界面新聞： 在園區內，你的主要工作是什么，工作時間大概多久？有完成過任務嗎？ 

張先生：工作的地方是在一個很大的辦公室，兩三百個人在里面辦公。我的工作是運用一些國外的社交軟件和被騙者聊天。被騙群體一般是有一定經濟基礎的歐美中老年人，包括白人以及一些華人華僑，年齡一般在40歲以上。對于白人，則需要借助翻譯軟件用英語和他們聊天。

園區是根據歐美的作息時間來上班。因為緬東妙瓦底的詐騙主要是面向海外群體，所以我們要從前一天的晚上10點一直“工作”到第二天下午3點。如果，當天個人完不成任務或者公司業績不好，就會額外加班，每天至少工作16、17個小時。

園區內的制度規定，每人每天至少要加到一個有錢的客戶并要聊天超過一百句話。入園前，園區會給新人進行業務培訓，教授聊天技巧以及評判這個人是否有錢。評判的標準是通過社交軟件上客戶填寫的衣食住行、照片、年齡以及職業等各類信息。

我在園區里的一年，沒有完成過一單。現在，他們詐騙的模式很多人都知道了，所以業績一直在下滑。公司有兩三百個人，但是每個月也只能完成10-20單。也就是說，大概10-20個人里才有可能完成一單，所以一年都騙不到錢也是很正常的，而且我自己也不愿意主動參與詐騙這件事。

培訓資料：打造人設，傳授詐騙流程和技巧

界面新聞：上述你說到業務培訓，可否詳細展開講講？（隨后，張先生通過微信給界面新聞發送了兩個文件，包括中英文版本的《業務聊天記錄的學習》以及詐騙截圖組成的《聊天范例》）

張先生：這份《業務聊天記錄的學習》詳細記錄了一些話術技巧以及金融業務知識、評判客戶是否有錢、塑造完美人設的方式方法。

（界面新聞注意到，這則《業務聊天記錄的學習》長達11000多字，共分為12條內容。整體分三部分：業務專業知識的學習，包括加密貨幣的相關知識、網聊時的硬件設備的理解以及操作、詐騙軟件的操作方法等；如何將員工塑造完美人設，包括簡歷、星座、年齡、身高體重、婚姻、家庭成員等，所涉及的基本個人信息以及話術，該文件均有明確指導，且語言細膩；最后一部分則是如何從情感聊天引入投資詐騙的流程和技巧。該文件將詐騙過程分為客戶篩選、打招呼、如何整理客戶進行備注、聊天大綱、故事編輯獲取信任、引入投資等）

（比如文件中有段話寫著：我們就是小說家，故事情節的編輯者，在聊天的過程中我們需要呈現我們自身的價值，比如，你在家自己喜歡做點美食，你總是跟我家的阿姨學習美食知識，比如，上一任你的司機開車太快了；有一次喝酒開車，被你解雇了。現在你的司機是怎樣，今天你去醫院，你去警察局，你就是擁有巨大的人脈市場，p圖跟明星吃飯，派對，你要做的就是呈現自身的實力，如何讓別人信任你，聊的再好都沒有意義，你也不能輕易的炫富，換做是你，有人跟你一直炫富，你反而會反感，神秘最讓人猜想，就像我只是不經意告訴你，昨天我和省長吃飯了，照片發給你這樣的的效果最為有效直接。）

另一則文檔《聊天范例》更是通過一個具體的案例展現了詐騙全過程。詐騙人將自己的身份塑造成38歲的亞裔女性安娜，通過與69歲的白人退休男性艾倫聊天而一步步將其引入詐騙陷阱。

在聊天截圖中，可以更為直觀地感知詐騙者的套路。詐騙人將工作設定為“加州硅谷的網絡技術公司”，通過爆照，語言贊美的方式再聊到工作，自然而又理所應當地將話題引向投資。

界面新聞：除了上述文件外，園區內部還展開其他的詐騙培訓嗎？

張先生：除了讓我們看文件，也會每天開會或者安排固定時間讓我們學習，一般安排在午飯后。管理者會通過黑板講解的方式，分析我們每一個人這段時間或者今天的表現。他會主動讓哪些聊天技巧好的員工分享經驗，就比如你剛才看到的文件一樣，如何通過聊天成功地把客戶引入投資的方向上。

內部結構：呈金字塔模式，還獎罰分明

界面新聞：在該園區工作的人中，中國人多嗎？大概是哪個年齡段的？

張先生：園區內至少有4000人且大部分是中國人，也有東南亞等一些國家的人。中國人中，大部分是20-30歲，超過30歲以及小于20歲的人都比較少。

界面新聞：園區人數這么多，是如何進行上下級分工的？

張先生：園區最主要的是一個叫H集團的詐騙集團，下面分成了十幾家分公司，每個分公司里面有兩三百個人，然后每個公司又分成了幾個團，團下面又分成幾個組。層層分級下來，每個組大概有10 來人左右。

我所在的分公司有兩三百人，我是組員，上面是組長，再往上是團長，以及公司經理。團長和公司經理負責業務運營。

界面新聞：園區內對沒有完成業績的人會實施懲罰嗎？

張先生：會的。如果層級下達的任務完不成，就會進行懲罰，主要就是體罰和罰款兩種。體罰包括跑步、俯臥撐等，必須連續做一個小時以上才可以。嚴重情況的話，還會打人，一般是用木棍。

當然，最多的是罰款，主要是從工資中扣。工資主要是通過業績提成來的，有很大一部分人因為沒有業績而沒有工資，那就會把罰金累計到交付金里。其實，園區內大部分人只要交納10萬元以上的贖金，園區是可以放人的，但多數人因家庭困難湊不出贖金而只能繼續待在園區。

園區里有一個類似“制度督導”的角色，他是專門負責管理和懲戒“不聽話”的員工。如果破壞了園區內的某些“規矩”（比如：禁止泄密、禁止談戀愛、禁止拍照或者用實名軟件聊天等），督導會對該員工進行處罰。

實施處罰的地點則是園區內一個自稱為“兵站”的地方，類似于私人監獄。今年4月份我就因為和女友聊天，被他們認為存在泄密而關進“兵站”。

我那時和幾個人被關在一個四五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也就是“兵站”。我們都被銬起來，每天罰站十多個小時。那個房間非常悶熱，人待在屋內對外面的時間毫無概念，只能通過外面光線判斷。此外，吃飯的時間也不固定，基本一天就一餐。

后面，我才了解到，違規比較輕的會被關押一周左右，嚴重一些的會被關半個月、一個月甚至不等。而我那次被關了1個月，后面又被關進單人宿舍，長達2個月。

界面新聞：對于個別簽下大單的員工，園區領導人會實施怎樣的獎賞？

張先生：公司會對騙到大單的個別員工舉辦表彰大會，在大會現場讓這名員工上臺敲鼓并發放泰銖現金。以我所在公司為例，每個月，公司只能騙到10-20單，每筆至少5000美元，多的話可能有上百萬美元。他們給員工的提成比例，最高超不過12%。并且，這類員工是存不住錢的，園區內部中高層會想方設法讓賺到錢的員工花在園區的其他產業中。

園區內的其他產業也是企業的收入來源。園區內的超市、飯店、KTV等商業區都可以進行賺錢。就如同我上述所說，園區里的飯店食物、超市物品都非常貴，價格是外面的四、五倍。

獲救回國：緬甸驚險之旅終于結束

界面新聞：你是如何獲救的？

張先生：今年8月份以來，國內媒體持續關注電信網絡詐騙，對園區形成了一定的輿論壓力。同時，我在國內的家人也通過媒體聯系到了志愿者，然后志愿者跟園區的人協商。園區方讓我家人交付5.9萬元贖金后答應放人。

最終談成的贖金價格比原來規定的12萬元降低了一半。入園后，我們都會簽署合同期。如果是通過護照過來的，合同期則為一年；若是偷渡過來的，則簽署年限為一年半。等到合同期滿后，贖金都會降低一半。此前，我被關禁閉那段時間也有過絕望，心情非常煩躁。后面，因為受到國內輿情關注，我回國的希望才又重新被點燃。

8月24日，園區的車把我送到泰緬邊境，后面我用身上僅剩的錢買了手機和電話卡，與中國駐泰國大使館取得聯系。由于泰國簽證逾期，后續遣返流程走了十多天。9月5日早上6時，我抵達上海浦東機場。這一場緬甸驚險之旅才算結束。

界面新聞：現在精神狀態怎么樣？對比未進園區前，有什么變化？

張先生：目前，精神恢復正常，沒有之前壓力那么大。當時，進園區之前急于賺錢，但是現在看清了，想慢慢來。

界面新聞：有網友之前說博士也能被詐騙。對于這種聲音，您怎么看？

張先生：有不同的想法也是很正常，因為大部分人對詐騙行業不是很清楚，所以會有一些誤解。

界面新聞：你對未來有什么打算？

張先生：目前，我的老師同學也在幫我找工作。對于未來，我是比較傾向做學術雜志的編輯或者是針對本專業做科普宣傳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