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王磬
編輯 | 崔宇
讓我們把時鐘撥回到2016年。那一年，比爾· 蓋茨到訪了南非約翰內斯堡的一家醫院。它位于一個叫索韋托的小鎮，這里是世界上兒童死亡率最高的地方之一。
在那里，他看到了一具很小的尸體。它包裹在一張塑料布里，這與他此前見過的任何一具尸體都不一樣。他走近后才意識到，這是一具新生兒的尸體，也許只有一兩天大。
他嘗試平復自己的情緒，走到外面，遇到了夭折新生兒的父母。在較為貧困的國家，死去的孩子通常不會送到醫院或者殯儀館，也很少有機會進行尸檢。但如果沒有尸檢，就沒法了解孩子死亡的真正原因。
此前一年，蓋茨基金會發起了一個監測網絡CHAMPS，旨在對死去的兒童進行血液和組織采樣。然而，并非所有父母都會愿意在失去孩子之時參與這個網絡。比爾· 蓋茨在索韋托醫院外遇到的這對父母，是CHAMPS的第一批自愿參與者。他們告訴他，來參與，是因為“不希望這種情況再發生在其他家庭”。
這件事讓比爾· 蓋茨久久不能忘懷。不僅僅是因為這個悲劇本身，更因為它所蘊涵的希望。這對父母在他們面對人生最大恐懼的那一天，想到的是更長遠的意義。他意識到，需要有更多的資源來幫助成千上百萬像他們這樣的父母，了解新生兒死去的原因。
每年，全球約有500萬兒童在五歲以前死亡，74%的兒童死亡發生在他們出生后的第一年。與兒童死亡相伴隨的還有孕產婦的死亡。全球每兩分鐘就有一名母親死于分娩并發癥。而如果母親在分娩中死亡，那么她的孩子活到周歲的可能性將低于37%。盡管醫療技術每天都在取得新的突破，但全球孕產婦的死亡率在過去八年中一直沒有改善，在包括美國和委內瑞拉在內的一些國家甚至有所倒退。
2023年9月，蓋茨基金會在其發布的《目標守衛者報告》（2023 Goalkeepers Report）描述了以上這些令人難過的事實。報告指出，盡管母嬰健康相關的研究在過去十年間取得了巨大突破，但這些創新并未惠及最有需要的母親和兒童。據全球衛生專家的估算，如果能在中低收入國家廣泛應用這些創新技術，到2030年可以挽救200萬人的生命，到2040年可以多挽救640萬人的生命。
在接受界面新聞采訪時，比爾· 蓋茨表示，女性與兒童是蓋茨基金會的工作重點。“目前全球對于母嬰健康的投入仍然不足。產后出血仍是產婦死亡的主要原因，這非常可悲。”他呼吁人們加強對于母嬰健康的關注，讓知識創新能夠更廣泛地惠及有需要的人。
如何降低全球高企不下的母嬰死亡率？
《目標守衛者報告》是一份由蓋茨基金會發布的年度報告。聯合國于2015年制定了SDGs——也就是“2030年可持續發展目標”——它包括消除貧困、對抗不平等和遏制氣候變化等18項關鍵指標。該報告從SDGs出發，旨在推動全球加速實現可持續發展目標。通過分享這些目標背后的數據和故事，希望借此激勵新一代的領袖，也就是“目標守衛者們”，號召各國決策者承擔責任，促使更多人加入到行動中來。
該報告每年發布一次，今年是第七次發布，關注點主要集中在一件事上：如何降低全球高企不下的母嬰死亡率？
報告寫道：“世界面臨著許多新的復雜問題，從氣候變化引發的熱浪到人工智能的最新突破，但我們認為母親和嬰兒的生存這一最古老的公共衛生問題仍是當下最緊迫的。”
SDGs其中的一項目標是，到2030年終結所有可預防的兒童死亡，并將每10 萬例活產的孕產婦死亡人數降至70人以下。目前，SDGs進程已經過半，但進展堪憂，距離實現降低母嬰死亡率的兩個目標仍十分遙遠。
盡管孕產婦和嬰兒生存狀況在2000年至2015年間取得了重大進展， 但此后進展緩慢。
這是令人費解的。一方面，研究人員在過去十年中對母嬰健康的了解比過去一個世紀還要多；但另一方面，這些解決方案并沒有惠及最有需要的母親和孩子們，孕產婦和新生兒死亡狀況從2010年代開始惡化。
蓋茨基金會聯席主席梅琳達·弗蘭奇·蓋茨在報告中表示，正如全球健康領域經常發生的情況一樣，創新并沒有惠及最有需要的人。即使在美國和英國這樣的高收入國家，黑人女性母親的死亡率自1999年以來也翻了一番，即便她們與白人母親們擁有同樣的學歷和經濟水平。而中低收入國家的女性面臨的情況更加糟糕。
產后出血是導致產婦死亡的首要原因
報告指出，低成本創新可以防止中低收入國家成千上萬的女性在懷孕和分娩期間死亡。
產后出血是導致產婦死亡的首要原因。世衛組織估計，產后出血——即分娩后24小時內失血超過500毫升——每年影響1400萬女性， 導致約7萬例死亡。即便是幸存者也可能面臨長期且痛苦的并發癥，例如心臟病或腎衰竭。
在低收入國家，產后出血的診斷方法存在一個嚴重缺陷，即衛生工作者很難判斷失血多少才算是失血過多。唯一的辦法是靠醫生目測粗略地估計。
現在有一種簡單、低成本的方法可以判斷是否失血過量：用一個V 型塑料收集袋，經過校準后把它掛在產床旁，采集的血液會像溫度計中的汞一樣升高。工作人員能通過它一目了然地發現哪些患者面臨生命危險。研究顯示，衛生工作者使用V型收集袋并遵循相關指南建議，能夠將嚴重出血病例降低60%。
“這是一個很好的（創新用來挽救生命的）例子”，比爾· 蓋茨告訴界面新聞，“這個成本不到一美元的產后出血整套解決方案，可以避免大部分的死亡。”
另一個例子是靜脈注射鐵劑的普及。產后出血的一個常見原因是貧血。全球有多達37%的孕婦患有貧血癥。在南亞的一些地區，這一比例高達 80%。患有嚴重貧血的女性在分娩期間失血的可能性會比健康女性更大。缺鐵是貧血的重要原因。懷孕期間缺鐵的女性健康狀況會受影響，也會讓孩子的大腦發育不完全。現在有一種單次15分鐘的靜脈注射鐵劑，不僅能夠補充女性在懷孕期間甚至懷孕后的鐵儲備，還能用于快速有效地治療嚴重貧血病例。
“在孕中期靜脈注射鐵劑，可以幫助孕婦恢復鐵的平衡，治療貧血。這對嬰兒也有巨大的好處，還大大降低了產婦的出血風險以及產后抑郁的幾率。”比爾· 蓋茨告訴界面新聞，“我們本應更早地發現這一點，但現在也還不晚。”
“嬰兒信息潮”的出現有助于挽救生命
新生兒的死亡是另一個引人關注的問題。要挽救嬰兒的生命，就得知道他們是為什么死去。
比爾· 蓋茨表示，回答“孩子為什么死亡”這樣的問題就像尋找海上失蹤的孩子一樣困難，因為你知道的唯一信息是大西洋或太平洋。
但正如他在南非醫院里所看到的一樣，人們對于嬰兒死亡原因的了解非常模糊。對兒童死亡的記錄通常會列出四種常見原因：腹瀉、營養不良、肺炎或早產。但問題在于，每一種死因背后都可能是不同的疾病，治療方法也不盡相同。例如，導致肺炎的病原體就有200多種。
蓋茨基金會資助了三項具有里程碑意義的研究，以填補相應空白。其中包括，旨在查明死亡原因的監測網絡CHAMPS；旨在查明肺炎病因的研究小組PERCH；和專門研究腹瀉的全球腸道多中心研究GEMS。
比爾· 蓋茨認為，現在出現了一場“嬰兒信息潮”。得益于以上研究，醫學界開始更加準確地了解嬰兒為什么死亡，從而挽救更多生命。
一個人死亡的全過程，需要層層解碼。除了意外事故，很少有人是因為單一的原因死亡的。相反，死亡是一種連鎖反應。比如，一個死于肺炎的嬰兒在生病前很可能也有其他問題，例如早產或者營養不良，只治療肺炎是不夠的。醫護人員更應該設法阻止因果鏈中第一個環節的形成。CHAMPS的研究顯示，第一個環節通常是營養不良。
兒童健康領域過去認為，母乳只是新生兒的食物，但是我們現在了解到，嬰兒腸道中天然的細菌也以它為食。這些細菌中最常見的是雙歧桿菌，它能將母乳中的特定糖分分解，轉化為營養物質。沒有這些益生菌，嬰兒即使吃得再多，其消化系統很難將這些營養吸收進去。因此醫生們現在建議給予嬰兒提供含有雙歧桿菌的益生菌補充劑，尤其是早產兒或者發育不良的嬰兒。
另一個例子是，醫生們可以采用新方法“加速”肺部發育，幫助早產兒呼吸。如果醫生判斷一位母親會早產，就可以給她產前皮質類固醇——也稱為ACS——以“鍛煉”胎兒的肺部，加速肺部成熟，在短短幾天內完成通常需要幾周的發育。報告估計，到2030年ACS將挽救14萬嬰兒的生命，到2040年將挽救近 40萬嬰兒的生命。
積極的經驗是推動人們前行的力量
報告在結語部分呼吁，“如果我們有能力向火星表面發射探測器，同樣我們應該能夠構想出一個讓母親和嬰兒都能健康長壽的世界。”
這需要“政策改變、政治意愿，以及對女性健康和衛生工作者（包括助產士）的更多投入”，需要“傾聽女性的聲音，確保她們對自身的健康有發言權 ”。“最重要的是，我們需要共同承諾，我們不能再接受世界任何一個角落的母親和嬰兒因為可預防的原因而死亡。”
同時它也提醒人們 ，不要忘記“希望本身”。
在回答“身處一個多重危機的時代中，你的希望來自于哪里”這個問題時，比爾· 蓋茨對界面新聞表示，盡管當下面臨種種危機，但人們的生活仍是在持續改善的。
“在某種程度上你可以說是新聞報道做得太到位了，以至于大家對壞消息的了解多過對點滴進步的了解。當今世界上，盡管女性尚未得到應有的對待，但她們的情況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好。現在出生的每一個人，生存機會比過去任何時候都高得多，預期壽命也比過去任何時候都長。
“氣候挑戰讓進展放緩。從某種程度上說，看到氣候變化帶來的挫折，讓一些人不禁有世界末日般的感覺，因此不再愿意對這些重要的工作進行投資或積極投入相關工作當中。”
“盡管當下面臨種種危機，但人們的生活仍是在持續改善的。過去我們不得不應對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經歷了很多經濟周期的起落。多虧了創新和數字工具的幫助，才讓我們對健康有了深入的了解。我們也能夠根除脊髓灰質炎，雖然這一使命尚未完成，但它是蓋茨基金會的一項重大任務，我們會完成它的。我們正在開發新的疫苗，包括宮頸癌疫苗。我們旨在讓更多的女性獲得疫苗接種，挽救她們的生命。即使在環境問題上，我們可以回想一下20年前中國城市的平均空氣質量，以及后來實現的巨大改善。”
“我們應該牢記健康和環境的改善等好消息，這些積極經驗才是推動我們前行的力量。 我十分喜歡用數據說話，即便有些新聞讓人沮喪。我會瀏覽Our World in Data等網站，那里的數據提醒我們正在取得的進展，我也推薦大家去看一看。”
“幸運的是，我的工作帶來了很大的成就感，我很慶幸蓋茨基金會能和中國的合作伙伴們共同為取得進展做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