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實習記者 沈心悅
界面新聞編輯 | 徐魯青 黃月
主打海洋冒險和壽司店經營的電腦游戲《潛水員戴夫》（Dave the Diver）于今年6月28日發行，并于此后十天內熱銷一百萬份。截至8月30日，在蒸汽（Steam）平臺上收獲了97%的玩家好評率，評分網站metacritic在綜合37家專業游戲媒體的意見后給出了89分的高分。
白天捕魚、晚上開店，《潛水員戴夫》中的生活模擬要素使玩家們想起了發售于2016年、截止2022年5月已售出兩千萬份的《星露谷物語》（Stardew Valley），游戲媒體CGMagazine更是將其直呼為“海底星露谷”（Underwater Stardew Valley）。
作為獨立游戲史的里程碑之一，《星露谷物語》中田園牧歌式的小鎮“鵜鶘鎮”至今仍是無數玩家的精神故鄉。相較之下，《潛水員戴夫》則試圖描繪一種充滿現代趣味的工作-生活方式。同是模擬類游戲，對于“我們應當生活在怎樣的世界里”，他們分別給出了怎樣的答案？他們又如何處理現代人的理想生活與現實處境之間的矛盾？
01 《星露谷物語》：逃離資本主義是可能的嗎？
在“牧場物語”系列的生活模擬類游戲中，常見的敘事結構是存在主義式的：主角從長輩那里繼承了一個廢棄的莊園，隨后（有時是出于某種對逝者的懷念，有時只是突發奇想地）來到了莊園中，耕種、畜牧、經營商業、戀愛結婚?？傊婕覠o需過多解釋就被拋進一個美麗的世界中——誰不想要一個美麗的世界呢？
而《星露谷》的游戲語境是這樣的：你是JOJA公司的一名員工，在大樓深處的格子間里面對電腦屏幕枯坐多年之后，高度異化的工作終于使你崩潰。你在絕望時打開爺爺去世前給你留下的信，信里寫著：“當你看到這個時，你需要一次徹底的改變。同樣的事情在此前也出現在我身上，在我生命的大半之中，沒有意識到……與自然和他人聯系的重要性。所以我扔下了一切其他的東西，來到這個我真正屬于的地方?！蹦阌谑寝o去工作、前往偏遠的鵜鶘鎮，開始在爺爺留下的小屋里生活。
這只是一段小小的序曲，但無疑意味著《星露谷》從開頭就隱含著對于現代生活秩序的反叛嘗試。你做出了離開資本主義的決定，但你能夠將它貫徹到底嗎？在游戲過程中，JOJA公司既是主角在游戲一開始所要逃離的夢魘，也是貫徹游戲始終的巨大誘惑——來到鵜鶘鎮，你會發現JOJA公司旗下的JOJA超市已經開到了這里，為田園小鎮中的一切重要變化都提供了另一個資本主義式的選擇。
在常規的游戲路線中，你可以通過廢棄的社區中心里的材料收集任務來完成對于鵜鶘鎮社區的重要改造（維修巴士、重建橋梁、建設溫室等等），這些任務包括：年復一年地規劃莊園中的耕作節律，以獲得各種不同的農作物；在不同的天氣去不同地方釣魚，來收獲各色魚類。你將理解鵜鶘鎮的春夏秋冬、獲得關于土地溪流的知識，同時也要承擔挖礦、耕種、畜牧等各種辛苦的勞作——你不能只喜歡某一項，必須要經歷辛苦的部分，就像真正試圖逃離資本主義分工、尋求自由鄉野的人們那樣。
當然，你也可以只是購買JOJA超市的會員卡——隨后社區中心將成為JOJA超市的倉庫，而你將在超市經理那里通過付出金幣、提交“JOJA社區發展申請書”完成所有的社區改造。這常常被《星露谷》玩家群體視為一種“不道德”的游戲選擇——放棄參與對社區的親身維護，將一切責任和權力轉交給你試圖逃離的資本主義大企業，最終使得小鎮社區再次成為JOJA公司有利可圖的商業項目。
但正如游戲媒體Polygon的《為<星露谷>游戲中的JOJA超市路線辯護》一文所言，在實際游戲操作中，投身于資本主義意味著巨大的便捷，意味著你可以放棄所有游戲中你不享受的部分，僅僅以市場化思維來評估農場生產的付出回報比，最快地結束重建小鎮這一游戲主線，并獲得游戲中的“經濟自由”。
不同于通常意義上作為完美社會被想象出來的“烏托邦”，《星露谷》隱秘地表現了資本主義步步緊逼之下建構美好社群的艱難理想。16世紀的托馬斯·莫爾（Thomas More）在《烏托邦》中描述了一個遠離現代社會的污染、免于一切苦難與貧窮的社會，20世紀末的諸多歷史性時刻則幾乎剝奪了傳統烏托邦主義的最后希望，一種獨立于全球化資本主義的、自立自足的、道德純潔的生活似已不再可能。
《星露谷》為逃離資本主義的嘗試構建了一片兼具實驗性與現實性的空間。神似亞馬遜的JOJA公司，與游戲中玩家們試圖追求的社群主義經濟、多元文化主義有著激烈沖突——維護具有“附近性”的理想社群需要付出辛勞，屈從于簡單的市場論調則不費吹灰之力?！缎锹豆取诽岢龅馁|問是：我們真的準備好直面對現代生活的批判了嗎？尋找資本主義的替代是可能的嗎？
02 《潛水員戴夫》：剔除現實元素的快樂烏托邦
與《星露谷》相對，《潛水員戴夫》有著模擬經營類游戲中典型的存在主義式故事：休假中的戴夫被好友柯布拉的一個電話騙到神秘海域“藍洞”邊的壽司店，他原以為是來享受美食，到達后才發現等待他的是漫長的工作——白天帶著各類槍械下海捕魚，準備壽司原料，夜晚在壽司店端茶倒水。
戴夫看似身處遠離現代世界的偏僻島嶼，但現代技術與市場邏輯被緊密縫合進了這片海洋背景板，使玩家持續處于舒適愉悅、免于疑慮的幻象中。
首先，“藍洞”也是當代資本主義世界的理想前設，這是一片擁有無限海洋資源、每日自我更新的未知海域。近年來，南?！じダ诐伞S藤幸平等左翼批評家們都批評過無限擴張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對于環境的掠奪。如果真的存在“藍洞”般的神奇海洋，對環境的保護和對資本主義的批判也就不再必要。因此，游戲將主要（也是唯一）的反派約翰·沃森設定為一個虛偽的左派，身份是環境保護組織“藍海團”的團長。
其次，游戲中幾乎任何社會交往都可以被簡化為媒介技術互動，NPC成了無需面對面互動的數碼人格。屏幕左下方的“智能手機”圖標代替了通常的“選項”菜單，游戲中所有的功能——道具升級、收集任務、支線任務——都以“智能手機”APP形式出現：“武器店”APP代表武器商達夫、“iDive”代表培根博士、“生態監察員”代表從事海底生態環境研究的女大學生艾莉……對玩家所有游戲行為的反饋也幾乎都來自“智能手機”：當你捕捉到一條新的魚，你無需四處尋找NPC交任務，只需要點開手機屏幕就能提交并獲得獎勵。
戴夫生活中的一切似乎都無比簡單。白天，裝備箱里的精妙槍械使戴夫能夠獨身探索海洋，榴彈引發的爆炸不會引發絲毫愧疚；夜晚，戴夫在壽司店工作，在類似大眾點評的“COOKSTA”APP上獲得更高評分。玩家不僅能在無人受傷的情況下體驗到捕獵的喜悅（除了小丑似的反派約翰·沃森），也無需為殺戮與破壞環境感到愧疚，還能沉浸于互聯網評價體系帶來的意義感，并規避所有負面反饋、惡性競爭和平臺的價值榨取。
《潛水員戴夫》的世界并非一種新的想象，而是延續資本主義現實，又剔除其黑暗地帶所得到的快樂烏托邦——人類的生產行為不帶來任何問題，社會矛盾被諧謔地一筆帶過，人與人的日?；颖怀橄蟪?/span>無需耗費心力的景觀展演。槍械、互聯網、智能手機等現代技術剝去了殘忍的面向，嚴絲合縫融入游戲規則，成為生產愉悅的精密機械。
03 模擬何種現實？游戲必須做出選擇
幾乎所有發生在現代世界時間線下的模擬類游戲都要做出抉擇——呈現現實的哪些部分？以怎樣的筆觸、透過怎樣的“有色眼鏡”描繪現實？
所謂的“反烏托邦游戲”是一種極端取向，他們抽離出某種現實中的社會規則，并將其無限放大、作為游戲的主要世界觀呈現其荒謬恐怖的一面：《請出示證件》中玩家需要扮演邊檢官員，體驗庸碌、違背人性的官僚制程序；《這是我的戰爭》請玩家成為戰爭難民，在資源極度緊缺時體會諸多痛苦的道德抉擇；《不要喂食猴子》的玩家會透過黑入世界各地的監控攝像頭，理解當今社會的全方位監控化可能會具備哪些破壞性后果……
《星露谷物語》《潛水員戴夫》等生活模擬類游戲（也被玩家戲稱為“過日子游戲”）則要對現實規則做出更復雜的取舍：將一兩個規則推到極致，并不足以支持細膩的、擬真的社會生活。在這一子類別中，“星露谷”無疑有著獨特的地位：它并非不由分說地將某種預設的烏托邦主義拋向玩家，而是在沉重的資本主義異化語境下、在金錢至上規則的持續誘惑中，讓玩家體會在有缺憾的現實中親身建設理想社群的艱辛快樂?！缎锹豆任镎Z》是一種對現實異化生活之激進替代的嚴肅想象——嚴肅并非意味著它不夠快樂，而意味著它是一種“受現實啟發的游戲”：不告訴玩家“是什么”，而是讓人們探索“本可能會是什么”，或者“還有什么樣的可能”。
相反，《潛水員戴夫》并非出于對既有現代生活的批判而逃離到“藍洞”——他所進入的是一個過濾掉現實痛感的世界：取之不竭的自然資源、一組由傳媒技術所中介的社會關系、一臺真人秀。游戲制作人Jaeho Hwang形容戴夫“是一個閑散、友好的人……是那種你在任何地方都能找到的朋友，有點懶，但同時也是一個樂觀的人。他很難拒絕別人的請求，所以當有人請他幫忙時，他會忍不住伸出援手。但他最大的優點是他有很強的職業道德，所以一旦他承諾做一件事，他就會努力去做、從不抱怨”。在一種毫無瑕疵的生活里，我們能與之共情的主體形式是“戴夫式”的：當愉悅是世界規則的確鑿內在部分，我們不需要痛苦地去質疑或是拒絕——相反，只要對一切荒謬境遇毫不忤逆、表現出適當的順從，就能獲得最大程度的幸福。
然而，這幸福是真的嗎？
參考材料：
DAVE THE DIVER (PC) REVIEW: UNDERWATER STARDEW VALLEY - CGM
https://www.cgmagonline.com/review/game/dave-the-diver-pc-review/
Management sim Dave the Diver shouldn’t work as well as it does: A delicately balanced tower of interconnected silliness and escalating absurdity - Polygon
https://www.polygon.com/reviews/23777236/dave-the-diver-review-management-sim-steam-pc
Dave The Diver Interview: Director Explores the 'Fun and Adventure' of the Sea - Gamerant https://gamerant.com/dave-the-diver-interview/
In defense of the JojaMart route in Stardew Valley - Polygon
https://www.polygon.com/22880086/stardew-vally-jojamart-community-center-route
Peace in the Valley: A Media and Discourse Analysis of Eric Barone’s Stardew Valley Through Utopian Theory - Games and Culture
Florent Maurin 什么是受現實啟發的游戲 What Reality-inspired Games are(2016) - 落日間 https://mp.weixin.qq.com/s/idrGhF2Z0veeOWJ9GoDoMA